京师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位于乾清门西侧的养心殿中,内阁三位辅臣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静候着万历皇帝,就在昨天,凤磐相公告丁忧的本章已经直达御前,他推荐申时行接替自己的首辅职务。
有明一代,自洪武年间胡惟庸案之后即不设宰相,朱元璋自以为君权再无相权掣肘,从此可以乾纲独运,殊不知事与愿违,随着朝政渐繁,后世帝王越来越难以做到亲力亲为,于是从永乐年间设内阁辅佐政务,历经百余年浮沉消长,万历年间的内阁臻于鼎盛,首辅权力极重,甚至凌驾前朝的宰相之上,次辅以下阁臣不能与之抗衡。
即将离开首辅位置的张四维,神色悲戚中带着从容,颇具内阁元辅重臣的威仪风范,因为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他已经紧锣密鼓的安排好了一切,在和申时行谈妥之后又召见了许许多多的同党,谋划定策、选择继任、联络党羽、安插心腹……即使离开京畿重地,他仍能对朝政施加影响力,以待二十七个月之后的东山再起。
即将登上首辅位置的申时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悲戚样子是为了张四维才装出来的,内心欢喜引起的精神亢奋就摆在脸上,还略略有那么点忐忑不安,似乎因为自己的升迁是建立在张四维丁忧的基础上,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一个老好人的患得患失。
三辅余有丁将这一幕瞧在眼中,心底就是暗暗一声长叹。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分别是申时行、王赐爵、余有丁,三人同在青词宰相袁炜门下,所以余有丁对申时行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了。
袁炜靠替嘉靖皇帝写青词入阁,每有应酬文字或皇上所派撰事玄诸醮章,以至翰林馆中重要文章,都要叫这三位门生到他的私宅代笔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余有丁本与袁炜同郡,一次袁炜竟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当呼为“余白丁”。
袁炜为人刻薄鄙陋,请门生代笔竟连饭食酒菜也不预备,还把门锁上不准他们出去,可怜未来的三位阁臣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等到写完草稿回家,都饿得眼冒金星。饶是如此。申时行、王赐爵、余有丁也不敢发一句怨言,唯唯诺诺而已。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苦逼的三屌丝,居然有两个做了内阁大臣,那个在袁炜府上饿得面黄肌瘦的申时行,竟然即将登顶首辅之位!余有丁此时此刻也只能感慨万端了。
自嘉靖年起,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撇开忠奸不论,至少才干都是一时人杰。就连即将去位的张四维,也是个隐忍刻毒、老谋深算,实在令人胆寒的家伙。谁能想到申时行这家伙,也能轮到首辅位置上坐坐?
余有丁却不知道,申时行和前面诸位名震天下的首辅相比,论干才绝对连渣渣都不算,论装傻充愣两边和稀泥的本事,却远远凌驾于众前辈:张居正为首辅,他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事,万历和张四维要倒江陵党,他身为江陵党一份子却丝毫不作抵抗。等到万历要抄江陵张家,他又上表委婉劝解。
原本的历史上,申时行安安稳稳的干了九年首辅,政绩用三个字概括就是混日子,五十七岁致仕。没有干什么好事也没干什么坏事,八十岁寿终正寝,诏赠太师、谥号文定、赐葬吴山之阳,一生福寿双全,身后结局之好。足以叫前边做首辅的诸位牛人猛人在地下气得跳脚……
三位居于文臣顶峰的内阁辅臣各怀心思,在养心殿静等了半天,张四维要丁忧,申时行有望继任,这两位不便开口,还是余有丁洒脱一些,扯住个小太监问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郑娘娘处,”小太监刚刚说罢,旁边年纪大些的太监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小太监顿时脸色不好看了,闭上嘴不敢再答。
余有丁苦笑,生下皇长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后一点儿也生下皇子的郑氏却封为皇贵妃,难道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这可大违国朝体制了,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争上一争……
宫里的气氛确实古怪,太监宫女步履匆匆,交谈时神色鬼鬼祟祟,一股无形的压抑弥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说皇家就像一株参天大树,他们就是攀附大树的藤蔓,天生依附强者、欺凌弱者,见风使舵跟红顶白趋炎附势是他们的本能。
可目前摆在他们跟前的问题,究竟谁才是值得依附的强者?
大明朝向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郑娘娘固然宠冠六宫,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长子,因为王皇后无嫡子——看样子将来也没机会了,因为万历根本不去她所居的坤宁宫,那么皇长子朱常洛必定成为太子,母凭子贵,将来万历龙驭宾天,朱常洛入继大统,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后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生下皇长子的王氏只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郑氏却受封皇贵妃,距离皇后仅一步之遥,谁知道陛下有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那位郑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现在赶着去巴结趋奉王恭妃和皇长子,万一将来真的废长立幼,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猫注:原来历史上郑贵妃在万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张诚相助,郑桢提前得宠,所以生子时间也变早了,今后类似问题不再一一说明,以免烦渎读者诸君)
这场漩涡的焦点,西六宫中郑贵妃所居的储秀宫,正在张灯结彩大加庆贺,郑桢身边那位小顺子颐指气使的呼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