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夫宅邸告辞而出后,巴忠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不曾想,以百万巨利诱之,还是未能成。”
就在刚刚,巴忠提议黑夫将红糖的制法同巴氏分享,在蜀中大种甘蔗,榨糖销售四方,所得之利对半分之。
这是一般人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人们对金钱的渴望从没有够的时候。
但黑夫却思索片刻后,亲自倒了两杯水,一杯是寡淡的白开水,一杯是甜腻的蜜糖水,都送到了巴忠案前。
“不知巴兄可曾发现了,蜜糖入水,的确甘甜可口,但喝多了,也容易厌倦。”
“白水却不然,虽然寡淡,却能天天饮用,喝到死都不觉得乏味。”
“故古人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li」;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朋友之间若是单纯以利益相合,遇上穷祸患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游的,遇上穷祸患害亦能相互包容。”
“三年前,我与巴兄同船而渡,吃过同一份土罐里的盐,共困于夷道孤城,冒险去过武落钟离山,是一起患难过的。故黑夫希望,你我之间,能多些真情实意,少些利益纠葛!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
黑夫态度决绝,巴忠有些失望,还以为黑夫吝啬,不舍得分享,顿时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耻辱感,却不料黑夫又道: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之大,生灵之多,一人岂能尽揽其利?”
“制红糖之法,既然君母欲得,我岂会藏私?我现在就写信回去,让安陆榨糖工坊派一名工匠入巴郡,将此法传与巴氏。”
“巴氏可在蜀中合适的地方种植甘蔗,熬糖售卖,所获之利,也不必分我,全当是我赠君母的寿礼了!”
转折来的太快,巴忠怎么也没有料到,不由愣在了原地。
他经商十年来,但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为了各自利益而奔波。
但像黑夫这样,将到嘴边的肥肉推开,还扬言要毫不藏私地将商业机密分享的,却绝无仅有!
真如他所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只看重情谊么?
他只提了一个唯一的要求。
“巴蜀之糖,不得出巴蜀,洞庭三郡!”
回想方才的事,巴忠嗟叹不已,摇头叹息。
“黑夫啊黑夫,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大方,又如此小心翼翼!”
虽然看上去,他们家未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其中甘苦,只有巴忠自己明白。
他饮下的是甜蜜的糖水,口中却苦涩无比,因为真正想要的,并没有得到。
巴氏虽然看似尊荣,可实际上,在皇帝重农抑商的大背景下,仍然是被鄙夷的商贾,被关中人歧视的蛮夷。在巴郡称雄是一回事,到了咸阳,却必须缩着脑袋做人。
再加上那件火烧眉毛的事,巴氏急需和天子近臣成为朋友,能在危难之际为自家说句话。
可黑夫却推了巨利,反让巴氏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也罢也罢。”
巴忠只能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反正不论如何挣扎,那件事,都无从更改,既然无法达成小人之交,那我就只能竭力维持这份‘淡如水’的情谊了!”
……
“左庶长,为何要白白将制糖之法教予巴人啊!”
彦早就醒了,但黑夫令他不要露面,只在室内待着,也听了个大概。巴忠刚走,彦就出来了,想到黑夫推掉的利润,这个骤然暴富的安陆小商贩就心疼得直跺脚。
“按照他的说法,每年所得之利,不下百万,这可比左庶长令人去南昌种甘蔗,开工坊划算多了!”
黑夫却摸着下巴在思考问题,反问他道:“堂弟,我且问你,巴氏一年能从丹砂、井盐、僰僮里挣多少钱?”
彦一愣,想了想后道:“世人常有猜测,都以为每年得利不下数千万。”
“然也,既然如此,红糖的利润,只是九牛一毛,巴寡妇清又怎会看得上眼?”
彦不解:“左庶长不是说,红糖将来或能与盐、铁、粮食等相提并论,成为大宗贸易么?”
“那是许久以后的事,纵使是巴寡妇清母子目光长远,想要提前占住红糖市场一角,慢慢与我接洽即可,何必如此急躁?巴忠的提议,根本就不是想卖红糖,而是是变着法子给我送钱行贿!”
巴忠似乎在隐瞒着什么,且举止焦躁,从彦惹上官司开始,一直想出手帮忙,让黑夫欠他家人情,似乎另有所图。
黑夫宁可不要这份专利钱,也不愿卷入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里。
彦还是想不通:“那左庶长不是还与乌氏延谈妥,明年要卖他两千斤红糖么?乌氏与巴氏,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了,乌氏处于关中,一举一动都在官府控制下,是秦始皇特许的官商,黑夫批发红糖给他们,卖到境外换取牲畜,相当于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巴氏则不然,依然是给自家挣钱,不归朝廷管辖,且势力越来越大。按照黑夫对皇帝的了解,他是不会容忍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工商业主长期处于边郡的,巴氏的好日子,也许很快就要到头了。
“再说了,一个人,能将天下之利都占完么?千万不要太贪心,做生意要考虑长远。”
黑夫一点不觉得自己吃亏:“看起来得利的事,说不准明天就要我付出代价。而我看似吃亏,但几年、十年之后,却稳赚不赔!”
种甘蔗一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