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觉悟大师缓步走向那院中几株合欢树前,将往事细细说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京城一场大雪盖过了膝,天寒地冻,行人寥寥,腊月二十八一大早,灵光寺僧众在长安大街施粥……”
叶凡神色一震,他回想起当时追回佛骨舍利,觉悟和墨影之间的一番对话,那次施舍,正是母女俩与大师结识善缘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事,让觉悟能清楚地记得这两个人?
寺院施粥,年年都有,而且每次接受布施者必定不少,没有几千人,也该有上百人,从这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中,能记住那对母女,必然发生了什么让觉悟大师铭刻在心的事。
“那个年代,许多人还在贫苦中挣扎,京城中也有不少外乡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一碗粥,排起了几百米长的队伍……”觉悟大师仰天长叹,枯瘦的老脸尽是悲悯之色,“在这队伍中,不乏老人、孩童,但那两位施主,却是最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寻常?”叶凡忍不住追问细节。
大师看他一眼,缓缓说道:“那位女施主,衣着十分……光鲜,即便那时的京城,贫僧也未见过有哪位夫人小姐有她这般的装束,只可惜……这位夫人的脸却不知何故,毁了容貌,那小施主,也穿着体面,容貌清秀,看上去就像是富贵人家所出,这两位出现在施粥现场,不光贫僧多瞧了几眼,在场诸人无不侧目……”
听到这里,叶凡心头微微一动,联想到了什么。
“后来呢?大师。”凯瑟琳也听得入了迷,禁不住开口插了句嘴。
觉悟大师继续回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叶凡好像看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当时这两位来得比较晚了,排在队伍很后的位置,等轮到她们时,只剩下最后一勺锅底粥,后头还有上百号人没轮上……”
觉悟大师说这番话时,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波动,但在这平淡的故事中,却仿佛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悄然隐藏其中。
说到这里,大师仍没有刻意地加重语气,可是叶凡却感觉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惶乱和紧张,仿佛有阵阵冷风吹透了脊梁骨,叫人心底打颤。
“那女施主捧着粥,领着小施主准备离开,看她的样子是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给孩子吃粥。”觉悟大师忽然顿住了,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
“然后呢?她们吃到了吗?”凯瑟琳急急追问,听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你却不讲了,人家能不急吗?
大师转过头,深沉沧桑的眼神深深盯着她,半晌,沉声吐出了三个字:“吃到了。”
“那就好了,她们没饿到肚子,是吗?”凯瑟琳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故事的美好结局。
可听到这个结果,叶凡却没来由地心头一颤,以他如今的心境和修为,竟然为这三个字,打了个哆嗦。
觉悟大师背过了身,给了他们一个佝偻的背影,十年转瞬而逝,叶凡这才发现,大师比十年前更加苍老了。
“女施主一手托粥,一手牵着小施主,向来路走去,这时候,施粥已经结束,没领到的只能忍饥挨饿,那一百多人……那一百多人里头,不知是谁开的头,突然有不少人指着那母女俩,破口辱骂,团团围住了她们二人……”
叶凡脸色一变,果然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要骂她们?”凯瑟琳想不明白,那么多人欺负两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他们认为这母女俩抢了他们的稀粥,她们穿得光鲜,一定是有钱人,不应该领这碗粥。一些人甚至要求那女施主掏出钱,给大伙买包子充饥,没有钱就把衣服脱下来典当……”
“无理取闹,简直是一群豺狼!”凯瑟琳愤怒了,她原以为这是个美好的故事,不曾想,最终暴露出来的,却是卑鄙的人性,愚昧、野蛮、以强凌弱!
“那位女施主她,她被围在圈中,却做出了一个叫我等出家人也为之动容的选择……”觉悟大师仰面闭上了眼皮,时隔多年,想到当时那个情景,他的心神,依然非常激动,无法保持平静。
叶凡注视着大师的背影,心中思绪起伏不断,墨影的母亲,当时究竟做出了什么事?能让觉悟也为之震撼的,绝不是普通的举动……
大师无力地挥了下手,睁开眼,目光中已是一片钦佩之色,沉声接上了刚刚的话:“那位女施主,她死死将碗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掏出了一柄刀子!”
“对,跟那些恶棍拼了!”凯瑟琳早就义愤填膺了,女人狠起来,往往连她自己都怕,大不了一死了之,也不能任人欺辱。
觉悟轻轻摇头,“她没有,她割下了自己手臂上的肉,丢给了那些人!她说,这碗粥是给她女儿吃的,她们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如果非要抢她手里的碗,就吃她好了!”
轰!凯瑟琳如被晴天霹雳劈中,刹那间呆若木鸡,两行眼泪哗哗流淌下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叶凡脸色铁青,呼吸也变得粗重了。
觉悟说得很轻松,可他知道,那场景是何等的惨烈!何等的血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为了给女儿护下一碗粥,不惜以身饲狼,这份壮举恐怕只有佛经中割肉饲鹰的佛陀,能与之相比。
“那位女施主无私无畏的行为,唤醒了人们的良知,人群最终散去,那小施主哭晕在娘亲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