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月明如水,彼时我仍是杨广的侍读,被留在仁寿宫中替杨广研墨,亲眼见证了那出父子相逼的戏码。
两仪殿西侧的千秋殿中,杨侑端坐在御案后,十二道珠玉冕旒垂在面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脸。
这象征帝王至高无上全力的冕冠,原本是为了立天子之威,如今却只替杨侑稍微遮掩了满目的无奈。
韦挺穿着整齐的朝服,手捧一道空白的诏令,低头立在杨侑面前,过了好一会儿,又将手中的诏书朝杨侑递了递。
杨侑反感地扭过头,目光透过十二道流苏直直地盯着立在阶下的我。
良久才苦笑道:“世子,笔墨纸砚,皆已备齐,世子何不自己动手?”
杨侑身边的一个内侍走到韦挺面前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
他话未说完,韦挺身后许世绪早已抽出刀来,一刀便将他砍倒在地。
血汩汩地从他背心冒出来,淌了一地。
我见许世绪如此残忍,心下未免一惊。这内侍也不过是一片忠心,维护自家主人,却因一句话而落得如此下场。
杨侑见此情形,身子竟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缓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道:“世子,他不懂规矩,教训便是,何至于杀了他?”声音发颤,几乎带着哭腔。
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身后柴孝和却哈哈一笑,走到我身边对着杨侑拱手道:“陛下,天下大势已定矣,唐王殿下为大隋尽心竭力,日月可鉴,如今天下烽烟四起,唐王恐陛下以弱龄见欺于乱臣贼党,是以不辞辛劳,愿代陛下处置。”
他虽然张口一个陛下闭口一个陛下,言语之间却根本没将杨侑放在眼里。
杨侑连连摇头,面前的流苏发出窸窣的响声。
我看着年仅十二岁的杨侑,心中未免不忍,淡淡地瞥了一眼柴孝和道:“你来写。”
柴孝和拱手道了声是,不知为什么,我竟突然想到了大业初年飞扬跋扈的御史大夫张衡。
我思量了片刻,又道:“等等,柴先生,你先退下吧。”
柴孝和愣了一下,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千秋殿。
我们就这样相持了很久,杨侑根本没有打算提笔,我也没有打算逼迫他。
千秋殿中一片死寂,很久都没有人再开口,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杨侑突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拿起面前的笔,朝韦挺道:“韦尚书,你说说,朕该写什么?”
韦挺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便把当年汉献帝刘协禅位于曹丕的诏书略加改动,加在了老爹身上。
我拿着杨侑写好的诏书认真地看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了,才拱手道:“微臣告退。”
杨侑却瘫软地靠在榻上,目光哀怜地看着韦挺脚下道:“世子,朕……恳请世子好生安葬了他。”
虽是傀儡,终归是帝王,他却在求我,这句话听来只觉得讽刺。
我朝韦挺示意了一下,他会心地点了点头,拱手对杨侑道:“请陛下放心。”
才出千秋殿,柴孝和立在殿门外朝里张望,见我们出来上前拱手道:“恭喜世子。”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天下离乱,何喜之有?”
柴孝和见我脸色不佳,转头想了片刻,突然朗声笑道:“卑职失言,请世子恕罪。”
韦挺岔开了话道:“世子,唐王殿下的意思,登基大典五日后在大兴殿举行,世子以为呢?”
老爹已经决定了的事,韦挺却仍然要来问我,我心中不知怎的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却笑道:“既然是父亲的意思,自然便如此。”
奇怪的很,在我最初来到这里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竟然便如此顺理成章地实现了。
从前我以为老爹一个小小的州刺史,不但一向外任与朝廷中人甚少往来,即便他身为皇亲,也绝无问鼎天下的资本,母上大人在世时,恐怕也绝难想象竟会有这么一天。
但事情或许就是如此因缘际会,老爹最初不过为了李氏一族的生存,为了在朝堂上不为杨广猜忌,才步步谨慎,没有步高颎史万岁的后尘。
我回望大兴宫,这里从此以后,便是老爹的地方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绝不仅仅是指后宫,从此以后,我与老爹,不再是单纯的父子,而是君臣。
想到这一点,我胸口不知为何又一阵难受。
我去宫中的时间比老爹预计的要长很多,但结果总算差强人意,杨侑在我们一群人的威胁恐吓之下终于将至尊的位置让给了老爹。
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早在老爹尊杨侑为皇帝的时候,天下除了关中一隅之地,其他地方根本就不承认大兴城的政权,远如江都杨广仍然活着,朝廷重臣几乎全都随驾,自然不可能承认,近如洛阳也还有越王杨侗留守,负责与瓦岗军相抗衡的王世充以洛阳为根据地,也不是好与之辈,杨广被杀的消息传到洛阳后,他便马不停蹄地拥立了越王杨侗。
如此一来,即便这天下仍然姓杨,也有了两个皇帝。
以王世充的谋断,他绝不会甘为人臣,若非他如今被李密打得节节败退,只剩下洛阳一城仍在坚守,恐怕早就如老爹一样将杨侗废了。
老爹看着地图沉吟不语,他虽然马上就要做皇帝了,却还是愁眉不展地盯着洛阳,我和李世民站在老爹身侧,对视一眼,又偏过了头。
李世民拱手道:“父亲如今虽名正言顺地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