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诸、诸位……”中宗结巴得几近于喜感,这一刻,他的心底大约是很无助的,很奇怪,他甚至忽然想念他那位只手遮天的母亲,毕竟,她在的时候,这些臣僚们,没人敢这样挟持圣意。
人怯懦的时候,大概都特别希望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把他带出困境,李显此刻便是如此,此刻殿外日光明媚,恍惚看到自己那强悍的母亲走来,将他从这进退维谷的处境中解救出来。
“陛下!东宫是将来天下的主人,万请三思而后决!”朗声而来的那人,徐徐而坚定地走入了大殿之中。
见她进来的,原本犹疑下跪的若干臣僚,一个、两个,开始有一小部分站起来了。
安乐回身而望,原本白皙的脸一阵发青,来的人是上官婉儿。
急躁如安乐,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晚上的时间里,去筹谋可能阻止她的因素一一规避。
亦或者说,她认为如今的朝堂上,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了。
她可没有忘记,汉白玉桥边,上官婉儿的隐忍不发。
血浓于水,她认为,上官婉儿不足为患,也不认为她会公然和自己对抗。
但是,现在,上官婉儿来了。
看都是上官婉儿那一刻,李显脸上的表情很微妙,那是想要高兴又不敢展露笑颜的纠结表情。
“昭容……你如何来了?”中宗李显亲切说着,明知故问,刚才他听到了上官婉儿的话,她怎么来了,自然是唱反调来了。
他话刚说完,安乐已经站起来,挡在了他和上官婉儿之间。
刚才还匍匐在地的安乐,此时不顾礼仪背对着中宗,自己的君父,指着上官婉儿高声呵斥着:“上官婉儿,这是我李家的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插嘴!”
“东宫的事,是天下的事。”上官婉儿从容说着。
安乐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向着中宗:“父皇,您看到了,当着您的面,她都可以如此忤逆皇室,可见私下臣女受了她多少气,上官婉儿藐视朝廷,欺君罔上,请皇上降旨治她大不敬之罪!”
“啊,裹儿……这……”李显一慌张,直呼着安乐的名字。
“不必公主请旨,婉儿此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上官婉儿在她身后朗声说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不知所措观望的朝臣中开始发出细碎的议论声。
“哼,大言不惭。”安乐回身翻了个白眼。
然而,就在此时,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还不及大家看清是什么,已经一拔瓶塞仰头喝了下去。
她这个举动已经吓得中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缕暗红色的血从上官婉儿的嘴角流了下来,略带着含混地,她踉跄说着:“陛下,婉儿不过是小小的昭容,自知左右不了圣意,但天下苍生,都系在您的手中,不可所托非人……”说完两眼一闭,倒在了大殿中央。
“啊!快,快来人,救昭容!”中宗高喊着,音调都变了。
而此时的安乐也懵了。
她的内心远没有她的外表看起来这么强悍,她一言不发僵硬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不仅仅是因为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幕吓得六神无主,而且是她的浑身抖在颤抖,她知道自己说任何一个字,都被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这突发的事件,打断了刚才那一场似乎是势在必行的皇太女任命的闹剧戛然而止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上官婉儿的生死之上。
梨棠院中,钟离英倩向亲临现场的唐中宗叩首之后,背着她的医箱行色匆匆地进入到了上官婉儿的卧房。
眼前,躺在榻上的上官婉儿脸白得与死人无异。
不过,现在的钟离英倩已经是个老道的医者了,她并不慌张,取出药箱中的银针,往人中、天池这些人至关重要的穴位扎去。..
自从仓库中和安金藏密谈之后,这个疗救的过程,她已经日夜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了。
毫无疑问,那“毒药”是钟离英倩提前准备的。
在这个决定大唐继承人的关键时刻,安金藏想到的,是他在小县城里见过无数次的女人撒泼的技巧——寻死觅活。
当然,这是村妇的做法,搬不上台面,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尤其在道德治国的古代,以死进谏,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此时的梨棠院中,钟离英倩银针下去,少顷,上官婉儿悠悠醒转过来,呕出了好几口黑血,把这屋中的侍者们吓得够呛。而中宗也冲了进来,一边进来,一边问着:“昭容如何了?!”
钟离英倩转身跪在中宗面前:“皇恩浩荡,昭容的命算是保住了。”
此时的上官婉儿嘴角挂着血痕,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陛下……”
中宗立刻坐在了她的榻边。
其实,上官婉儿虽然是个昭容,但是这个昭容的头衔,放在现在,也无非是个编制,她是个女官,并不是中宗的妃嫔,此时中宗直接坐在了上官婉儿的床榻边,足以显示上官婉儿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这种分量,或许是李显自己平时都不曾意识到的。
上官婉儿,代表着他的母亲武则天的正统沿袭,有了上官婉儿,他才能放心地抛开帝国的运转、前朝与后宫的微妙关系,和他的香儿尽情挥霍着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丰厚遗产。
而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差一点失去了上官婉儿。
那种惶恐侵袭到他的骨髓深处,才知道这个女人对他到底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