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之中自然有耳聪目明之人,隔了很远看见这些人走来的方向之后赶紧从那美梦一样的舒服感觉中解脱出来,收拾起来自己的破碗和屁股底下的碎布四散而走。这些先知先觉的人中,很多人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无奈地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被战火驱逐着走过了十余个城镇。经过漫长的乞讨过程,他们早就已经明白,州城之下是绝对没有人施舍的,唯有像凉州城这样富人大官聚集的州城之地才可能有富贵人家能施舍米粥和窝头。所以,凉州城已经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所在了,离开了这里,只能饿死。
于是,见到衙差带着威武棒而来,这些人心中不得不想是不是专门而来将他们驱逐出城,所以赶紧从这些衙差的视线中消失。
眼看着那队衙差已经近在跟前,乞丐中的大半却仍然赖在地上。留下来的这些人中纵然有很多入行不久,丝毫不警觉的乞丐,也有很多老弱病残的人,片刻之间总是无法迅速行动起来。
那校官走到众乞丐面前,眉头一皱脚下却不停,将还睁着惊恐的双眼缩坐在地上的人全都视如无物,跨开步伐径直走到了城墙根处。
他转过身,右手边就是凉州城北城门,双腿并在一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手中黄绢卷轴捧在身前,喝了一声,“齐!”
身后衙差站成两行,手腕粗的威武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整齐的一声“碰”。
那校官左右一眼看过,从鼻子中冷哼一声,“清!”
衙差们又整齐地发出一声“喝”,随后手中威武棒抡将起来,竟然生生朝四周还未走尽的乞丐打去。
一时间,四周哭爹喊娘之声四起,夹杂在一声声沉闷的威武棒砸在乞丐们身躯上的声音中,更加显得凄惨无比。
离那校官最近的一些乞丐自然是最倒霉的,挨到的棍棒也是最多的。可多亏春寒料峭这些乞丐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总是能抵消一些力道。但是却仍然难免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断手折脚。
看到这幅情形,所有在城墙根取暖的乞丐们全都一窝蜂地从地上爬起来四散而逃,仿佛那校官是老猫钻入了老鼠洞中一样,所有的老鼠以张牙舞爪的老猫为中心疯狂地从各个方向逃窜。
黑衣校官看着衙差们四处追打乞丐,仍然昂首站在原地,只是冷眼看着,显得十分不耐烦。一会功夫,大部分手脚灵便的乞丐早就已经跑了,却还有很多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在如狼似虎的衙差面前根本无法爬起,而衙差们却仍然提着威武棒雨点一样不断落在他们身上。黑衣校官脸上更加露出鄙夷的神色,随口一口浓痰喷在地上,从嘴角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贱!”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声女人的惊叫让黑衣校官转过头。
果然是一个女人,头上的黑色头巾被慌乱逃跑的人群刮落在地,露出来虬结在一起的长发。她身上是一身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完全变成了灰黑色的长衫,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来还是夏秋时候的衣服。那女人眼中显出恐慌的神色,在跑动的人流中挣扎往回走。地上,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事落在了女人的身后。
女人狂乱地推开阻拦自己的人,跑出人群之中,跌坐在黑色包裹的旁边。可是没有了人群,后面跟来的却是高举着威武棒的衙差。女人眼中棍影越放越大,她躲闪不及,一棍便落在了额角,一时间鲜血流了满脸。
眼看着衙差又举起了威武棒,可是女人却被刚才的那一棍打的有些神志迷糊,根本就无法站起。她用力咬紧了雪白的牙齿,把黑色包裹放在身下,将身子整个地伏在上面。
又一声闷响,却不是砸在棉衣上的那种沉闷的声音,而是直接落在女人单薄身躯上的空洞响声。
女人没有喊叫,没有呻吟,默默地伏在地上,仿佛是一尊石像一般,不知疼痛。
又一棒砸下,手腕粗,比人还高一个头顶的威武棒在空中抡出了呼呼的风声,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女人挡在自己头上的胳膊。那女人的胳膊登时便软了下去,显然是断了。
黑衣校官皱紧了眉头。那女人虽然满身污垢,浑身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更是散乱虬结在一起,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仿佛是天生的乞丐,可是眉眼之间所透露出来的气质却让校官迷茫。把那样的一双眼睛和鼻子嘴巴放在一起,校官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富家的千金小姐。
于是在第四棒落下来之前,黑衣校官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停!”
女人绝望的眼神中又生出来一丝希望。她的一只眼睛因为额头的鲜血沁入,已经睁不开了,就瞪着另外的一只眼睛看了一眼黑衣校官。
所有的衙差收回威武棒,陆续走回来,重新列队站在了校官身后。
地上的女人用另外一只手托起地上黑色的包裹,朗朗跄跄地走远了。左边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一侧,手指尖上滴下殷红的血珠。阳光下反射出一丝刺目的光彩,随后落入了地上黑褐色的泥土中。
黑衣校官看着渐渐走远的女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皱紧了眉头,一直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动地给女人让开了一条路,女人抱着黑色包裹走进了仿佛高粱一般站着的人群中,终于消失了。
黑衣校官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女人托起黑色包裹的时候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方式,明明是抱婴儿的方式,拦过腰托在后背上,免得婴儿乱动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