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这是我的幻觉,它不能抓住我,它让我感到恐惧,但它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
安德医生低声对自己喃喃自语,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那强烈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想法一个紧接着一个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他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目睹过他们是如何伤害和折磨自己,做一些非正常人可以做出的事情,甚至于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痴痴呆呆,也会在某个时候被他们自己的身体伤害。末日症候群往往从病人的精神状态开始,进一步去病变他们的神经系统,接下来就是内脏,然后到肌肉和皮肤这些身体的表层结构,病症的发作是从内到外的不断恶化,尽管其表现让人只看到就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但实际上到底有多么痛苦,没有患病的旁人是无法知晓的。
但是,现在安德医生感受到了,不再是什么感同身受,而是切身体会,对他而言,无论是出乎意料的地方,还是在预料之中的地方,都绝非只用“痛苦”这个词语就能形容。从人的感官出发,病情发作时的感受是十分复杂的,从精神世界和大脑运作中呈现出来的幻觉,正在对身体生理造成某种难以形容的刺激。他感到恐惧,不仅仅是对他在这个状态下所见到的一切,也不是之前看到的那巨大的红月,也并非是在虚幻真实难以分辨的景象中,脑海里无法遏制的想法,同样也是对自身正在发生的变化感到恐惧。
尽管不断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但是,比起自己的说法,自身的恐惧和本能却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做一些暗示。无论主观上如何去排除这种暗示,都不可否认,但这种暗示更像是“自己产生的想法”时,更令自己不由自主去相信。
去相信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身的排斥,那用“幻觉”去称呼自身所见的行为,与之相比,就像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就如同安德医生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所见的一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觉,他同样无法证明,当自己都感觉到本能的蠢动,当自己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的时候,自己真的不是这样。
用来参照现实和虚幻的参照物已经消失了。亦或者说,原本能够充当真实参照物的事物,全都在这异常的景象,在这澎湃的想法,在这深沉的灵感面前,变得不再公正,其物质第一性的地位正在消失。想要说服自己某种事物不存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挖掘其物质根基,去常识用一些更有逻辑的理论去验证,并将其归纳到自己的世界观中。可是,安德医生却难以做到——过去他总是可以做到,可此时做不到了。究其原因,他只觉得是无比的复杂,正如他有种种理由可以声称眼前所见都是幻觉,他也有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在告诉他自己,这怪诞的现象并非完全都是幻觉。
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幻觉?到底在这个景象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客观道理在作用着?面对这些问题,安德医生只觉得自身学识浅薄,难以作答。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就如同过去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成长为知慧的大人一样,自己在这可怕的未知面前,就如同变回了那个懵懂的孩子,需要几十倍,几百倍的时间去学习、研究、思考和整理,才能够重新变回大人。
可是,安德医生也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时间。就如同他自己产生的想法那般,将所有已知的线索梳理后,都会感受到,全世界的人们都缺少时间,甚至于,这个世界本身就缺少时间。无论“病毒”是不是昴星团的kaekesa,所谓的“kaekesa”又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对于尚未走出自己母星的人类而言,都太过于庞大了。科学理论已经从“假设存在一个无法再分的基本单位”的想象中,发展出了量子理论,但是,正因为是基于假设性的理论,所以,这个理论上的高度难以转化为更切合实际的力量,让人类至今都只能仰望星空,去尽极想象力,描绘自己内心的宇宙蓝图。
现在,一个超越人类想象力的可怕存在,似乎已经穿越星海,降临到这颗星球上。双方的力量,哪怕仅从理论出发,也有着可怕的差距:一个真的已经付诸行动,并且已经实践证明;一个只存在一种基于假设的理论,而连星球外层的航行都凤毛麟角。
如果说,敌人是莫名其妙的怪物,是存在于人类神话故事中的幻想,是这个星球上尚未确认的物种也就罢了,安德医生并不觉得那是真正可怕的东西,因为以那种方式存在的东西,必然同样受制于基于这个星球环境所产生的封闭性理论,花费一些代价就能让其纳入人类已经习惯的危险阶梯规律中。然而,从星球之外来的东西,对于知晓宇宙有多么广阔的人而言,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怖。尤其在这个东西已经表现出对这个星球的侵蚀性,并且自身的努力完全无法琢磨其真相的分毫时,这种恐怖就会以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壮大。
安德医生学习和研究过心理学,他多少可以说出自己的恐惧源于哪些因素,知晓自己如此害怕的一部分原因,但也正因为他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比一般人更有学习,所认知的世界更加复杂而巨大,所以,才愈发肯定,自己对自身此时状态的了解是片面的。
在这可怕的已经无法分辨真实和幻觉的宏大的景象中,安德医生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人类要面对的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的认知让他感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