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塞外,已经飞雪。
北风呼号着,好似胡人的败北而去的兵马般,夜夜都在鬼哭狼嚎。
距离兵马大元帅北堂骄今夜的最后一次夜袭,此刻才刚刚结束不到一个时辰,新的营地还在驻扎,篝火一个接着一个汇成长龙,欲与天上的繁星争辉,喧嚣的大漠开始渐渐沉寂于腾腾的热气里。
“小头儿,大帅说要犒赏三军,命杀猪宰羊!”
“小头儿,我们营破了两口锅,少将军让来您这儿领!”
“小头儿,我们营的将军大帐破了窟窿,听说您这儿有朝廷新拨的大帐……”……
前面将军们的大帐才刚刚安扎下,擢拔不到一年的小粮官肖腾这儿却是被各营派来支领各种物事的人马,挤了个水泄不通。
“你她爹的才头小呢!”果然,一刻后,被喊了数次“小头儿”的肖腾准时准点地发了飙,“肖肖肖——谁跟你们说‘小小小’的?
告诉他们排队,排队,先来后到——老规矩,弘七你那儿专管登记将军们的人,乔大你那儿将军以下营以上……别他爹的全往爷我这儿跑,当爷我是管饭的?嘶嘶——进宝,你这是要把你爷我勒死,你好回家嫁人啊?”
帐外闻声、帐内痛得龇牙咧嘴的小粮官肖腾,褪下半边血染的大貂里瘦金鹤黑缎面裘袍,露出半个雪白的身子,此刻正脚蹬墨色祥云战靴端坐在凳上——
一边任凭笨手笨脚的半吊子贴身军医进宝,手端着西域进贡的所谓稀有神膏,围着他左肩下半寸处的血肉模糊处,不计成本地各种抹,一边不忘肃了他那张绝代的混血不男不女妖精脸,大声喝骂着帐外周遭,早恨不得生了七手八脚的手下们:
“大样的,条子递进来……招财把我的章拿来!
得禄你带人去按单子支取点数,可别点错,少一样,都从你来日的嫁妆单子里扣!如意,过来,给我拿镇纸,吉祥,金山我说你俩记,可别少一个字……
算盘呢?还不赶紧把爷我的大算盘拿来,难道你要我一只手掐着算?报数!”
“啪啪啪”的算盘声起,大周近百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掌控在一个纤细美少年手中,随着三尺来长赤金算盘上的上千颗流曳着青铜般光泽的稀世珍珠——
青铜珠,而上上下下而起起落落。
可是今天……
“少……少……少爷——不好了——不……不不!不是不好了——是……是太……太太太好了!”
帐内肖腾伤口还没包扎好,帐外以百米冲刺速度而来的笨仆小元宝,等不及通报,就傻不啦叽地裹挟着一身的尘土,叫喊着,一个猛子朝这帐内牛儿般盲眼直冲来。
“啪!”凳倒,人扑,小元宝“好”音不及落全,人就趴在了翻到了的长凳上,痛得整张脸都抽搐了。
“你爹的,瞎了你的狗眼了!”没见爷我正重伤吗?
漂亮脸的肖腾气得指着十年如一日的张口就忍不住又开骂,刚真是亏得他近一年应变有素,武功进步神速,及时“噌”得一下蹬腿,拽着呆仆进宝从长凳上弹开数十步去,不然,他得当场被这笨小子撞个口吐鲜血——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本仆,他没死在西戎的弯刀下,也得早晚被这群笨蛋给活活笨死。
“说——什么事儿?”
被一堆杂事正烦得想提起弯刀砍人的肖腾,单手拂去他这一脸扑来的尘土,张口就恨不得直接对着冒冒失失的小元宝喷出万丈火龙: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立刻劈了你!”带你来就是个大错误!
肖腾单脚踢回翻了的长凳,在漫天飞舞的领条中,重又坐回长凳,单手就着一边的案几放回他的赤金大算盘,压住尚未被小元宝撞飞了的另一叠领单,开始俯首继续清帐,同时,一边静等金宝把他往周记木乃伊的路上继续送,俨然又是一副天塌下来,也唯有钱和他是亲戚的模样了。
小元宝吞吞口水,居然,还是一脸闯祸而不自知地小“喜鹊”样儿:“爷——真……不……不不,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肖腾绿眸低垂,宛若小鸡屁屁般翘翘的密密长睫毛也纹丝未动,保持前动作,语气冰冷,俨然不懂这小元宝嘴里的贫瘠词汇量里的“太太太好了”是指什么?
——是那个把他骗来,操得他白天晒得像火鸡,夜里忙得像猫子,整一年不到,就送他雪白脸上一双黑眼圈的北堂家少帅,北堂傲终于想起承诺,要给他肖腾升官了?还是大家在大漠里发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金矿?
可号称大周首富、生钱的商铺遍布各地的肖家,还稀罕这点子钱吗?
肖腾还是一脸的不为所动:他爱钱,但生来就不缺钱。
“不不不——不是……爷,你……你把我都吓糊涂了!”
小元宝这厢还在喘气。
外面刚去库帐点物、素来沉稳的贴身侍从得禄也突然跟被“sè_láng追了”似的,呼啦啦地紧随小元宝之后,跌跟摔斗地一头扎进帐来,气还没喘匀:
“爷——爷——”
这半天也才说出话来的得禄,立刻让肖腾想到,难道是他爹和他娘一起来看他了?
可……
他们上次来时,这两小子也没见这么……
肖腾抬抬酸涩的眼皮,心里正纳闷的“慌脚鸡”三个字,不及从心念中跳出——
尼玛,这动口的话还没说清楚的得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