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园的书房。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
乐鸣大大咧咧问:“爸,什么事儿啊,你回回把我叫进书房,都跟审贼似的。”
“没个正形,”乐易平拿起桌上的钢笔,点着乐鸣的鼻尖说,“抓紧时间,跟南星把证给领了。”
“我还没求婚呢。”
“免了吧。你们……”乐易平顿了顿,“都那样了,南星还能不同意?”
乐鸣笑着站起身:“爸,一看你就没求过婚。当然是知道她会答应,才求婚的。谁求婚是为了被拒呐,那不是自虐么。”
乐易平眼看着乐鸣推门,突然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扔,说:“你等等。”
乐鸣转身:“还有事儿?”
乐易平略作斟酌,问说:“两年前,你胡思有胡伯伯那儿接了个纽约的大单子,订了不少京剧戏服,你知不知道这事儿?”
“知道,他不是满世界嚷嚷么,跟路透社似的。”
乐易平盯着乐鸣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是谁买的?”
乐鸣不作声。
“花了20万美金,买了那么多新戏服,两年里再没下文,你觉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乐鸣听完,反问:“爸,你怀疑我?”
乐易平没答,这,已经不只是怀疑了。
乐鸣深吸口气,平静说:“是我。”
没有推诿,没有托词,没有辩解。这答案,让乐易平有些措手不及。他摘下眼镜,拧了把眉心,问:“你买那些戏服,做什么?”
“这是我的隐私。”乐鸣一句话就把他爹给怼了回去。
“阿鸣。”乐易平对着乐鸣,满脑子全是自责的话。
他恨自己。胡思有说得没错,他的儿子,是在有样学样。
那年,行头房里,他正把大红油彩细细抹在唇上,猛然瞥见窗户上多出个被玻璃挤扁的小脸,和一双瞪圆的眼睛。他转过身,那小子却早已转身逃离,只留下窗玻璃上那一圈因为不住喘息而留下的水呵气。
还有那次,白艾薇跟他大闹,把行头房里的东西像垃圾一样扔出来。他对着一地稀碎,痛心不已。儿子受不了两人的争吵,捂着耳朵往外跑。他本应把孩子拦下的,可偏巧白艾薇把一件通天教主穿过的旗蟒扔出来,他只顾去抢救那件宝贝戏服,再抬头,儿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那天,他找儿子找到后半夜,还是耿先生给他打电话,说孩子找着了,就是不愿回家。
或许,更早。为了不让孩子哭闹,他就放京剧给儿子听。可凡事都有度,对一个婴儿来说,不间断地播放这种全是重音的音乐,确实多了。
冷汗出了一脑门,乐易平把眼镜腿捏到变形。“你告诉我,为什么?”
乐鸣冷淡道:“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瞎猜了。没人能完全猜对别人的想法,即使是亲爹也不行。”
乐易平闭上眼:“是爸爸的错。”
“嗬,”乐鸣仿佛听到了什么稀罕事,笑着从门口拐了回去,两手按在写字台上,凑近了乐易平说,“爸,您还知道自己有错?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就是自以为是。你做的都是对的,错全是别人的。你的东西都是香的,别人的都臭不可闻。可你有什么本事?你连自己仨人的一个家都守不住。你媳妇儿为了躲你,带着你的亲骨肉,跑了大半个地球。而你呢?爸,你连一次,都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话,说开了就没事了。但有些,说出来,伤得却更深。
乐易平黑着脸点头,“原来,你一直因为这个记恨我。”
“没,”乐鸣说,“自从我长大以后,就没再怨过你。”他直起身子,走到门口,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褡裢火烧回来,南星该饿了。”
乐易平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手机铃响,他迷糊接起来,那头是个唱花脸的票友,打雷般嚷嚷:“唔哈哈哈哈哈!老乐,听说你回来了。明儿湖广会馆,我们——不见不散,呐!”
乐易平无精打采答应一声,随手挂上电话。他叹口气,头一次觉得没了兴致。
……
南星蹲在走廊边,用一根干树枝玩雪。
乐鸣走到她身边,一块儿蹲下,看她玩了一会儿,问说:“这是什么?”
南星头也不抬:“城堡。”
乐鸣嗤的笑了:“分明就是间平房。你这手艺差点。”
南星偏头看他一眼,“我小时候比现在垒得好。”
她小时候,南爸经常不回家。有时候周五放学,家里只有南爸留给她的一包方便面。她吃了面,不舍得放调料,于是周六一天,她的口粮就是一碗调料包冲的汤。
那会儿,她跟个巫婆一样,用各种形式许愿,冬天盖雪堡,夏天玩沙子。小小年纪,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祈祷天上的神仙看到,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碗饭。可雪迟早会化,沙子更是风一刮就散,她许的愿,从来没实现过。
乐鸣说:“吃饭了。”
南星问:“师父呢?”
“他一个人在书房吃。”
话音还没落,南星人已经趴到他背上了。乐鸣一使劲,把人背起来,往后院饭厅走。
南星在他背上轻声喊:“阿鸣。”
“嗯?”她的手臂箍住他的脖子,乐鸣伸手拽了拽。
南星把头靠在他肩上:“你喂我。”
“好。”对这个恨不得长在他身上的家伙,乐鸣还真舍不得把她给拨拉下去。
可晚上南星就翻了脸,说什么都不让乐鸣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