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仍在奉天殿那边喧哗,皇上不愿回到雍肃殿,他在乾清宫接受了朱祁铭的陛见。
入宫后,朱祁铭不发一言,不看御座那边一眼,只是默然行罢大礼,获准平身后挺胸肃立。
空气中有股难以拂去的冷意,这样的冷意绝非源于陛见时的庄严气氛,而是来自天子与亲王之间的心理距离,此刻粗粗测量一下,二者的心理距离似有万里之遥!
除远在福建的刑部尚书金濂之外,其余八卿悉数在场,他们只须瞟一眼皇上与越王,便意识到今日的陛见隐伏着决裂的暗涌。不过,他们毕竟见多识广,遇到此种非同寻常的场景,自有一番处乱不惊的气度,无不从容躬立,只当一切如常。
金英入内,“陛下,周霖前来认罪。”
皇上和八卿都是一怔。这么多年来,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屡屡逾越法度,为害京城,各级衙署总在遮遮掩掩,涉事勋贵、官宦之家无不千方百计地洗地,谁会伸着头去接砖头?可是,今日发生了奇迹,一个如日中天的皇戚子弟竟然出面认罪,这在八卿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略一凝思,抬眼盯视朱祁铭。皇上心中尚存疑惑,但他十分清楚,从政治角度盘算,周霖前来请罪,似乎无损于天子的政治正确。这就够了!
“传。”
在内侍的通传声中,周霖略显惶恐地入内,一眼瞥见朱祁铭,面色一缓,随即快步上前,几乎是挨着朱祁铭驻足,随即跪伏于地。
君臣又是一怔。被越王留置的周霖似乎十分信任越王,而对一心想袒护他的八卿很不感冒。莫非周霖的脑子被吓坏了?
“罪臣周霖叩见皇帝陛下!臣年少无知,屡屡聚众斗殴,还伤害无辜,强抢舞娘歌姬,臣自知罪重,特来御前请旨降罪。臣将从速放还那些舞娘歌姬,给受伤害人家赔付银两。臣恳请陛下准臣投军戍边,待来日疆场立功,以赎前罪!”
八卿顿时不再顾及仪态,纷纷以眉眼相交。他们原以为周霖自陈其罪后,周家的名声就会臭大街,可此时此刻,众人并不觉得周家的名声有何不堪,反而以为周霖其情可悯。在众人眼中,深居长宁宫的周妃简直就是深明大义,其形象无比的高大上!
一件坏事竟然变成了好事!
对能够获取政治加分的机会,皇上自然具备敏锐的捕捉能力,只是,他对打发年少的周霖远赴苦寒之地戍边,心中终究是不忍。再说,此事还得朱祁铭表明态度,否则,一切善后事宜都无从谈起。
皇上须得拿话试探朱祁铭。
“越王,周霖该去何处戍边?”
朱祁铭面无表情,“紫禁关。”
“准奏!”朱祁铭话音未落,皇上便急急发了话。
紫禁关可不是苦寒之地,那里离京城不远,又无鞑贼骚扰,很是安全,故而皇上迫不及待地出言了结此事。他不愿再与众卿详议,因为能让周霖赴紫禁关镇守,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再说,紫禁关好歹也是一道关隘,可杜悠悠之口不是!
皇上心中暗喜,但他终须对周霖故作一番姿态,“这次便饶了你,回去后依你所言,妥为善后,择日投军,往后再敢逾越法度,朕绝不轻饶!下去吧。”
“叩谢陛下隆恩,臣谨遵皇命!”
周霖起身冲朱祁铭抛了个半怒半喜的眼色,而后离去。
众卿依然愣在那里,尚未回过神来。京城恶少苦民已久,积习难改,在官官相护的腐朽气息笼罩下,勋戚、官宦子弟为害京城百姓的现象已成了一道顽疾,像今日这样问罪施治,这尚属首次,且对宫廷政治而言,此举明显是加分项。故而众卿不得不仔细揣摩朱祁铭的意图。
若放任越王如此行事,朝中的许多顽疾都似乎是可被治愈的,根本就不会翻起什么轩然大波。举一反三,困扰大明的诸多流弊似乎也不难得到消解。
而许多流弊之所以积重难返,不为别的,皆因朝中公卿私念使然,谁都不愿做恶人!
片刻后,众卿意识到周霖今日认罪,其示范意义是相当巨大的。试想,皇上的大舅子尚且如此,从今往后,其他人岂敢仗势欺人?而且,贵室子弟素来垄断暴利行业,还仗势把一般行业做成暴利行业,从中攫取巨额财富,若他们从此知道收敛,就能为寻常百姓让开一大片生存空间,这是推动大明长治久安的不二路径!
更重要的是,有了周霖这个范例,京中勋戚子弟恐怕会争相投军。国难当头,此举的示范效应必将对大明度过时艰产生深远的正面影响。
王直等人再看朱祁铭时,眼中透着一丝敬意。他们的子孙秉持诗书传世的家训,是不必投军的,但他们知道,是该严厉管束自己的子孙了,否则,身无命案的周霖尚且认了罪,做出了表率,自己那些不肖子孙若继续放任下去,一不小心犯下命案,届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众卿中当然也有人对朱祁铭的意图嗤之以鼻。哼,越王挟私报复,又想故作好人,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
胡濙出班,“陛下,越王提前陛见,还请陛下速议越王赴藩一事。”
朱祁铭意识到,关键时刻提前到来了,他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而嘴角却挂着一丝不屈的倔意。
皇上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朱祁铭身上,“众卿以为,越王该往何处就藩?”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胡濙躬身,“启禀陛下,越王宜往山东登州府就藩。”
皇上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