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深吸一口气,出言时语气放得极缓:“无论未来如何生变,朕一定会看重你的想法,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歧见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
朱祁铭缓缓扭过头去,透过正门,遥望紫禁城城墙。
“其实,说到底,陛下所说的‘变’无损于社稷根本,上皇永久北狩也好,东宫换储也罢,这与天下苍生的福祉又有何干系呢?臣当然可以撇开礼制的羁绊,也可枉顾咸熙宫的那分恩情,无所顾忌地站在陛下这边。
可如此一来,臣将会集万千非议于一身,最终成为陛下的大麻烦。”
“那又如何!”景泰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目光一扫,把一份不容置疑的决然挥洒出来,“朕绝不会摇摆,更不会耍弄舍车保帅的伎俩!再说,你唱你的反调,朕做朕的恶人,无人逼你犯难。”
乌泱泱的人群仍定在远处,兴安离群而来,偷偷打量景泰帝几眼,见景泰帝并无阻止他入内的意思,便躬身进了秋浦轩。
朱祁铭只与兴安来了个眼神交流,便转身面向景泰帝,“前朝与后宫,那么多人盯着臣,臣的选择余地极小。
陛下重用于谦,护佑于谦,此举名正言顺,别人即便心怀不满,也不敢宣之于口。而臣若预政,名不正言不顺,必为众矢之的。
陛下重用、护佑于谦是万分值得的,可臣是亲王,不是九卿,天下重归太平之后,臣除了给陛下徒增麻烦外,并无任何用处!”
这番话引起了景泰帝的深思。
朝中人事布局大有玄机,不为别的,只因人心难测!
石亨与于谦是景泰帝的两大功臣,二者功成名就后的处世态度截然不同。石亨与历史上的许多功臣一样,在意的是升官发财玩女人,还让石家一门鸡犬升天。
于谦则不然,依然无改治国平天下的初心,堪比两千多年前“家徒四壁”的郑国执政者子产。石亨本着好处均沾的世俗观念,几次建议让于谦的侄子做官,遭于谦断然拒绝。于谦十分清廉,家无隔夜财,亲眷中无人从于谦的功劳中获取额外的利益。
于谦的高洁让石亨深感不安。你这么油盐不进让大家都有负罪感耶,大家往后还好意思索取好处吗?我石亨吃那些到嘴的肉还吃得安稳吗?
你何必出淤泥而不染?秋风至还不是照样变成残荷!
多年之后,夺门之变的悲剧证明,有些功臣的确是用来诛杀的,不杀功臣,必将反噬天子自己!
当然,景泰帝根本就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打石亨的主意。他思虑的是另一件事:革除时弊间不容缓,可是,把人逼急了,那些不愿坐视私利受损的臣子或将把期望的目光投向上皇!
“越王,你说,上皇何时回国为宜?”
景泰帝盯着淡紫色的炉火,眼中有分凌厉的意味,嘴上问的是“何时”,但有心人自能听出弦外之音。
“何时······为宜”多半是“能否永不”的场面话!
触碰到这个沉重的话题,朱祁铭的内心难以平静。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兴安,见兴安正伸长了脖子,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上皇何时回国,此事取决于大明的策略,却不一定受大明的左右。陛下不妨想想,如今瓦剌人挟持着上皇,再无可供榨取的油水,故而放上皇回国并不会给瓦剌人带来剜心之痛。
更何况,在明军占据战场优势的情形下,放上皇回国,或将给大明的朝政注入某种诡异的变数,这许是也先所乐见的。眼下许多官员奏请陛下设法迎回上皇,他日双方一旦互遣使臣,谁能担保瓦剌人不会将计就计,意外地放上皇回国呢?”
景泰帝一震,凝目缓缓踱步。良久后朝门外走去。
“休得再提赴藩之事!”一步跨出门外,驻足时眼角浮起一丝笑意:“朝中有异样的风声不假,但你不必多想,会同馆那边有人想见你。让兴安陪着你四处走走,别想朝中的纷争,何必听风就是雨!”
朱祁铭尚未施礼恭送,景泰帝便已走远。兴安移步近前。
“殿下,朝中纷争愈盛,皇上愈是不愿看见殿下赴藩。罢了,多思无益,还是随洒家外出走走吧,哦,以往殿下常去会同馆,眼下朝鲜、琉球使臣已入京,殿下不妨去那边看看。”
朝鲜、琉球使臣已入京?朱祁铭心中一动,觉得大明正值危难之际,朝鲜、琉球连番遣使入京探讯,两国的担心不言自明。
大明与朝鲜、琉球可谓是休戚与共,大明若有不测,朝鲜、琉球两国必将承受巨大的苦难。这正是两国担心之所在。
他还知道,大明连番征战,战马损耗极大,故而军中缺马。就拿朱祁铭率军长途奔袭来说,将士每人须备马两匹以上,否则就难以成行。
可自从陆上商路被瓦剌截断之后,大明无法获取来自亦力把里、撒马尔罕的贡马,于是,景泰帝敕谕朝鲜国王李祹,让其贡马三万匹。收到敕谕后,朝鲜使臣除借机探讯外,还分批送来大量战马。
也好,朝中文武大臣盯得再紧,本王去见见藩属国使臣又有何妨?不错,一个亲王会会朝鲜人、琉球人,现场气氛十分融洽、轻松不说,还能于谈笑间,收到睦邻之效,何乐而不为?
一群丫鬟隐于内室正留意着堂上的动静,见朱祁铭点了头,便取来披风与暖炉。朱祁铭接过披风披上,却未取暖炉。
“皇上方才说会同馆那边有人想见本王,礼部为何不让其来秋浦轩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