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露看着眼前这个九尺大汉,想发脾气。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庚戌年生的,不过大了他一岁。不要叫她“大婶”……
可辛大露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瞅见老仆站在门外,眼神急切却双唇紧闭,只是不断朝她勾手,好似要唤她过去。他的眼珠子转着,时不时扫一下陈步元,而后噤若寒蝉。
辛大露也拿眼看了下陈步元,方才绕过他往门口走。陈步元见着她走,便也跟着侧身,见着老仆,才反应过来,紧跟着就是一声凶:“徐伯,你神神秘秘地在这做甚么?”
那老仆一哆嗦,勾腰老实答道:“回小公子的话,老爷刚回来,这会儿叫小的来找媒妈妈过去。”他边说边瞟辛大露,眼中三分责备,三分无奈,三分同情,还有一分敬佩:责备她乱闯;无奈她偏偏闯了太岁爷的厢房;同情她有得倒霉;敬佩她居然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媒妈妈,还是赶紧去见老爷吧。
即使老仆不说,辛大露也不想在这间房里多待。她本打算再回头看一眼《调琴啜茗图》,脑海里却想到画下的那把刀,心里直来气,索性不回头地出了门。
右脚刚落地,她左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就听得后头冒出一句小声的嘀咕,语调有小小的波动,似一池春水,泛起不大的涟漪。“大婶,千万别替我说亲啊,匈奴未灭不言家!”
辛大露吸了一口气,心中熊熊燃烧的业火被直吸到了嗓子眼,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又叫了她“大婶”!唉,见陈参知,得了他的草帖才是正事,忍吧……
想到这,她把业火又重憋了回去,缓缓松开了蜷曲的手,堆起笑脸,随着老仆去了正堂。
陈参知还是很客气的。他已经写好了草帖,笑着单手递过来,却掩盖不住那一脸疲态。
看出他上下眼皮在打架,辛大露很知趣。她麻利而又小心地将草帖放入荷包内,谄笑着拱手道: “大人您放心,小的挑着最近的吉日,就去贾大人家换草帖。保证将这婚事,说得合合满满。”
“那就劳烦媒妈妈费心了。”陈参知挥挥手,唤老仆进来:“老徐,给媒妈妈重重地打一份赏。”
陈参知挥手,老仆却不进门,遥遥地应了一声“是”,便带着辛大露下去,打了八两银子赏钱。说实话,辛大露觉得这不够“重”,她有些嫌少,却不敢讲出来。她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了,老仆也不送,就让她自己寻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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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家门,辛大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眉修长,眼睛闪亮,鼻子也不塌。她捏捏下巴,尖尖的,并无赘肉;再摸摸皮肤,滑滑的,没有皱纹。怎么看也不像大婶啊!
莫非,是因为右脸颊上这一颗媒婆痣?它长在眼睛垂线和人中水平线交汇处,又黑又大。辛大露用手挡住这颗痣,然后对着镜子照照,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许多。再拿开手,这黑痣一露出来,真的是瞬间就显老了十来岁。
果然,是这颗痣害得她大婶了!辛大露心中,第一次嫌弃了自己的媒婆痣。
她脑子有点晕乎乎的,也没心情干别的事,迅速地梳洗了一下,就倒在了床上。可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起白天里的事,就好似抬起了一块石头,上头刻着朱红的两个大字:“大婶”。异常醒目而刺眼。
这石头横搁在她心里,压得她不得不在意,再也放不下来,落不了地。
也不知辗转了多久,终是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辛大露醒得很迟。她睁开眼,瞧着太阳正透过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静淡无声却分外光明磊落,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崭新且舒坦。
辛大露美滋滋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却无意瞟到了镜子。脑海里瞬间就蹦出了“大婶”二字,情绪又慢慢跌落了下去,那份郁结怎么也挥散不了。
她突然想要摆脱这两个字!她要证明她不是大婶!
辛大露下了床,先挑衣服:将那些平日里那些艳俗的媒婆衣衫都放到一边,穿了件紫色凉衫,配上大红的长裙。又翻翻捡捡,从箱底挑出一件月白色对襟背子,领口绣着大朵大朵粉色的山茶花,淡雅别致。
而后,她坐到镜子旁,居然破天荒的精心打扮了起来。辛大露本想挽一个朝天高髻,可不知为何,盘着盘着,就盘成了同心髻,插着六只银钗和牙梳。她给自个脸上打了铅粉。特别是痣那一块,涂了又涂,扑了又扑,可不仅没有掩饰住这颗痣,反倒因为过浓过白,和其它地方显现出明显的反差,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
辛大露心里有些挫败,索性将妆全部擦拭去,又重头画了一遍,还是不满意,又洗掉再画,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方才勉勉强强接受了。
她打扮完,理了理衣衫,就出了门,晃着晃着,就鬼使神差地晃到了陈府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便“好巧”遇上了陈步元。
陈步元很高,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远远就能一眼找出他。四公子今儿穿着一袭白袍,站着卖磨刀石的摊子前。他的手划过那一溜的磨刀石,细细看了半天,方才拿起一块,在手里仔细端详。他挑得极其认真,并没有注意到辛大露。
于是辛大露便迎了上去,“不经意”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可陈步元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犹如柱子般矗立着。他愣了愣,闷声傻杵着,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