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片刻,我收回了跑远的思绪,转而对沐樾言说道:“夺回笛子的想法,我大概一点儿也没有。”
他闻言诧异道:“为何?你不是想回到自己原本的归处么?”
“回家是次要。”我摇了摇头,认真地凝视他道,“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早就不奢望能回去了。”
“那这半截笛子……”
“我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眨了眨眼睛,我苦笑道,“一直以来执着地寻找九山,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对书珏施以惩戒。如今他失去了一只眼睛,还剩下半截九山在我这里,想来也算是他应有的报应。”
“你……只是想要这些?”顿了顿,沐樾言有些不解地问道,“仅为了这些差点拼出性命,值得么?”
连沐樾言都能问出这样稀奇的问题了,看来我这段时间,还真把这榆木疙瘩“驯养”得还不错。
眼底的光芒亮了亮,我扬眉反问他道:“那你为了你的主公豁出性命,也觉得值得吗?”
“自然是值得。”沐樾言毫不犹豫道。
“我也一样。”我凝声道,“师父师兄,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如今师兄叛逆猖狂,我作为亲人,定当履行责任予以制止。然而,若我也情绪有异,试图亲手杀了书珏,那便和他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你不打算杀了他?”
“是,师父他生性纯良,不喜争端。我这个做徒弟虽只是个半吊子,但也多少该继承一些他的本性。”我郑重地望向沐樾言道,“阿言,我这么说,你能理解我么?”
沐樾言怔然片刻,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声线沉重道:“若如你所言,我这双手早已沾满了无数条人命,同你心中仁义岂不是背道而驰?”
“不。”恳切的一字脱口而出,我抬手轻轻攥住他的手腕,眉眼之间皆为坦诚:“于我来说,阿言的手很稳实,很温柔,更予以我无数次的救赎。”
瞳孔微微一缩,他略有些僵硬道:“什么救赎?”
沧归山上那次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剑有仙居那次别扭小心的温柔一背,还有暗室水潭中那倾尽全力的一拉……
那么多悄然无声的保护——分明在不久之前,他还冷冷地说着“与我无关”“与你无关”这样无情的口头禅,如今想来,倒也是在无意间破例了无数次。
我眉眼一弯,一抹愉悦的笑容便缓缓自面上绽放开来:“太多了,有些数不清。”
沐樾言漆黑的眸中隐隐泛起一圈涟漪,却也是如烟一般,转瞬即逝。半晌,依旧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腕缩了回去,淡然道:“事已至此,你虽心愿半了,但这关乎段家夺权的纷争,你也参与了大半,难以脱身保命,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神色微敛,我将那玉笛放置于手心细细掂量几番,而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轻声道:“万事有因必有果,既然我选择了这条道路,便也无意逃避它所带来的代价。往后的日子有多艰难我心知肚明,唯愿……”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以诚笃的目光望入他清冷的眸底。
“唯愿什么?”他聚精会神地注视我道。
“唯愿能作为一名医者,留在阿言身边。”下定决心一般,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此话一出,沐樾言平静如水的眼底又一次翻起一阵局促的微波:“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语,我眉目间皆为坚定之色:“在这期间若能觅得完整的九山回到家乡,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若是不幸与其失之交臂,我这半吊子的大夫留在你们身边,也算是尽我所职,无怨无悔。”
听完我一长串肺腑之言,沐樾言良久不语,低垂了眸子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但又未能完全想得通透了然,便半犹疑着对我说道:“陆先生一向远离战争硝烟,你却执着至此,果真不怕他心中有怨?”
“医者以医人为本,我若能学以致用,以其所传医术施救于人,师父他又怎会怨我。”我微笑道,“何况——段琬夜的性子,你我皆是了然于心,如果我贸然离去,他怕是才会心怀怨愤。”
“罢了,你暂且跟着我便是。”沐樾言见我心中答案已定,倒也无意反驳推脱,只是凝了双眼沉声道,“段琬夜那处的确难以打发……但,孟郁景之事过后,许多事情必有变故,届时再看情形打算吧。”
我瞅着他心绪沉重,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变故’,是指什么变故?”
敛了面上好不容易露出来的一丝温和,沐樾言凉声道:“这些事情你无需知道。”
“好吧。”我双手合十,作感激状,“那我不问了。”
随后话题便点到即止。
沐樾言约莫是真的累了,轮廓分明的眉目间染上一层悄无声息的倦色,没一会儿便沉默地靠在了车窗边上,开始闭目养神。
我瞧见他无意识间紧锁的眉头,心知他定然没有熟睡,只要是稍微的风吹草动便能引得他警觉睁眼。如此的谨慎戒备,倒是让我也不好意思陷入沉眠,便只好微偏了身子,眯起眼睛靠在马车里小憩。
就这么一路听着耳侧“嗒”、“嗒”轻响的颠簸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分明都是意识清明地醒着,却保持了一份极其微妙的沉默,任由那马车一路奔波前行,朝不远处的闻桑镇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