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时,珑姬果然闭门不出,便连一应侍女也屏退房外,断绝水食。尤安礼得她前日许可,依旧往外头周游一圈。只见街头巷尾皆悬彩灯,又有商贩吆喝叫卖,多是些莲纱灯、鸟纸灯,又兼卖做成花草鸟兽模样的糖画、面塑,看去花花绿绿,用以招徕馋嘴的小孩。沿街宽阔处则更是人烟稠密,艺者鳞集,时见龙鱼大舞,蹈火吞剑,诸般奇炫,目不暇给。
吞乌节乃南域独有风俗,因诸国人情各异,节景也大相径庭。尤安礼初来南域,惧被修士所察,只往十四伯国游逛,虽也曾时逢吞乌节,多见的是曲乐歌舞,美酒炙肉,初看露兰国这般喜庆热闹宛如年关,心中倒也新奇,便也站在人群后头欣赏杂技。见那街头蹈火的艺人□□胳膊,披羽挂花,腰悬鸡骨短刀,又以鸡血绘额,走过火炭时且唱且舞,状似傩礼巫祝,引得观者喝彩不绝。
尤安礼见状也只一笑,跟着周围民众收扇击掌。他心知这些艺者实无辟火的神通,纯赖硼砂、丹砂等克火之物,至于祷舞咒辞,皆系眩人耳目,好佯装是巫法异术。暗觉好笑之余,也感慨南域确然巫风极盛,若是东域举行庆典,便定是谨守礼度,绝无这般奇诡迷幻的趣味了。
正自漫思间,余光忽瞥见人群中掠过一个人影,面目隐有几分熟悉。再定睛看去,见那人青袍葛帽,身形清瘦,正背对自己朝街尾民居处走去。他眼光素来极贼,虽临时想不起此人身份,也自忖绝不会看错,当即折扇轻挥,穿过人群追了上去。
那青衫人步履轻快,走路时肩沉胯动,显是有习武的功底。他对周边热闹看也不看,只一路往巷底走去,便似是急着赶回家里的住户。尤安礼为防对方察觉,亦不敢靠近,只遥遥吊着,心中寻思着此人身份。暗道自己昔日虽识得不少习武之辈,也大有与此人身形相似的,却都远在东域,绝不会突然跑到这露兰国来。
苦思冥想中,那青衫人忽而停在一扇门前,转身侧对尤安礼。此时他二人距离尚远,他已在民巷深处,尤安礼却犹在大街尾市上,便直接往花灯摊子旁一站,隔了约莫十丈距离,远目凝视此人。见这青衫人侧脸肤色白皙,轮廓姣秀,俨然是一翩翩美少年,顿时惊愕不已,心中暗道见鬼——此人不是二公主蓼佩素又是谁?
他数日游城而无功,心中早无指望,今日出来亦是例行公事,也顺道看个新鲜,便要打道回府。谁知竟得如此奇遇,当即打消了回饮翢台的主意,随手扔下些许银钱,将那抱怨他遮挡生意的小贩应付了,又眼睁睁看着蓼佩素所敲的民户自内打开,她与开门者说了数句,便往里面走入。看那屋院甚为朴素,外头亦不悬挂花带彩帜,绝非暗娼私窑,更像是寻常民户。
尤安礼此行因是游街,随身只带神行、障目、飞云三符。障目符虽可使凡人迷眩恍惚,却也无法将眼前一个大活人生生隐去,更不能在光天化日下私闯民宅。无奈之下,只好站在街边,一边等待蓼佩素出屋,一边思索如何打听这民户主人的身份。
且不说他在街上偶得奇遇,暗中窥伺二公主异动。另一头的饮翢台内却是清静如故。阁中宾客仅有珑姬等三人,此刻尤安礼假作上台观天,实则在城中暗访,珑姬与荆石则均是足不出户,旁人也落得个清闲。阁中除却鸟啼虫鸣,便剩下偷暇的侍女聚在廊边悄声说些私话,毫无节庆的欢氛。
清院幽寂落寞,不觉日落西沉,圆月悬檐,城中楼台遍燃花灯,五光十色,璀璨陆离。待得月上阁尖,更有富户放起烟花,一时间银花火树,漫天华彩,纵然水阁庭广院深,亦能隐隐听闻墙外的欢闹喧腾。那几名派来服侍的婢女虽在宫中教养长大,毕竟正值绮年,最是多情好梦的时候,远远望得阁外繁华美景,便难有睡意,依旧三三两两聚在院中桥下,凑了些甜点瓜果,做起猜谜对诗的游戏。
如此虽有几分风雅之趣,可毕竟枯守冷庭,甚为无味。几轮对诗下来,便有一个年龄稍小的侍女失了兴头,倚在桥畔轻轻叹气。旁边女伴轻轻推她道:“签子抽到你了,怎不回话?”
小侍女看一眼手中花签,又摇首气闷道:“没意思得很,我不玩了。”
女伴还待再劝,又有旁边的侍女笑道:“你莫理她,小妮子这是足底痒痒,止不住野心思了。你越劝她,她可越跟你来劲,待回头禀告姑姑,且教训她多干些笨重活。”
小侍女听见这番取笑,更是着恼,叉了腰反叱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便晓得我想什么了?上趟你与那殿前的侍卫递了绣包,我可未与姑姑禀报,还要来嚼我的舌根!”
她恼羞成怒,嗓调便不由地往上提,把几个相熟的女伴骇得花容失色,唇颤身摇,连连朝她作势噤口。小侍女见了更怒,只把秀目一瞪道:“就你们装模作样,扮什么正经?去年节中陛下开赦宫门,你们便不曾出宫玩耍?”
话音刚落,未等几名女伴作答,却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们几个可是想出去过节?”
小侍女一听这声音清沉玉脆,极为耳熟,顿时惊慌失措,倏地扭头一望,果见珑姬散发披衣,形容昏倦,正站在桥头望着她们。再想自己方才失口所言,更是吓得肝颤,忙与众女伴叩首请罪道:“奴一时忘形,无礼冒犯,请真人责罚。”
她适才话音颇响,珑姬自也听见,伸手抚着额头道:“你们可曾看见尤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