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前厅。
两人刚跨进厅门,一个老人就从座上站起来。
老人身着便服,高瘦挺拔,襆头下露出斑白的鬓发,正是言凌风。
言凌风神情矍铄,笑容爽朗,看言宛的目光并无异样。谢氏、萧尚文并几个管家都在,等两人行了礼,他笑着与谢氏道:
“既与他们保媒,老夫有几句话想私下嘱咐小两口,请夫人行个便。”
谢氏自然答应,领着厅里的人悉数退下,连门口侍候的下人也一并带走了。
言宛基本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嘴不自觉地抿紧。
果然,言凌风拿起桌上的婚书看了看,指着上面的名字置之一笑,
“颜宛,常远颜定山幺女……长思,若细查户籍,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听这话里意思,他既知言宛的身份是作假,却不打算对外声张,萧慎震惊之余,索性坦白,深施了一礼,
“阿宛是故人拾来的孤女,出身地自己也说不,慎心悦之,请东越王成全!”
开始他当言宛是陶子清的女儿,身份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写在婚书上。后来得知她并非来自妖国,开始遍翻地名,却怎么也找不到“小言山”这个地方。
如果他看过神族秘史,就知这是什么地方了。
三十多年前胜洲之乱,萧慎的父亲已功名显达,受朝廷派遣增援过东越,受言凌风赏识。后萧荣亡故,言凌风欣赏萧家兄弟的品性,知萧慎在婚事上有自己想法,曾许过承诺,若他有中意的娘子,自己愿意保媒。
所以萧慎想与圣旨抗衡的时候,将他搬了出来。
此时,面对萧慎的恳请,却直摇头,
“长思,我们言氏族长下嫁,是国婚,岂是老夫说成全就能成全的?”
见萧慎满脸迷惘,又道:
“在嶷山时,郑贵妃的侄女被鸟伤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留心问了下那鸟的长相,却是只翳鸟的雏子。除了血统纯正的神族,谁近得了那鸟?偏巧,群翳宴上我们言氏族长身后也跟着这么只雏鸟……”
说着,面朝言宛,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大言山之南,便是小言山,神族留根之地也——凌风见过族长。”
展臂将一礼深揖到底。
上旸国神族成婚,程序很复杂。得先由家族上报诸侯国,诸侯国上报朝廷,再由户部拟定,皇帝朱批。神族可以下嫁人族,但慎之又慎。既戴上了“言氏族长”的光环,几乎不可能下嫁给普通士族。
这一礼看似恭敬,实则是挑衅。非得当着萧慎的面拆穿她的身份,无非是想阻止这桩婚事。言宛顾虑萧慎的感受,心里发凉,盯着言凌风低弯的脊背,冷声道:
“你认错人了。”
她知道抵赖无计于事,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是在摆明自己的态度——我的事你少管。
言凌风直起腰,像看一个使性子的孩子,眼角弯起,
“老夫明白了,这便告辞。若娘子他日有差遣,可要内城东越王府寻老夫,言氏定竭尽全力。”
见言宛不吭声,也不以为意,果真揖了揖手便走了。
远处传来谢氏的送客声,厅内落针可闻。
言宛觑了眼萧慎,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各种解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觉他的沉默让她心慌。
“对不起……”
她没想那么多,只想着骗人虽然不对,但她也压根没将自己“言氏族长”的头衔当回事。就算她的身份满大街都知,嫁娶是个人的事,别人还能管得了。
“阿宛何需道歉,”
萧慎反握住她的手,声音暗哑,刚刚还清明如水的目光已浑浊紊乱,绝望、纠结、不甘,各样情绪在眼底挣扎隐忍,各种疑问也在心底串联想起,有了答案。为什么言宛与陶子清认识,为什么总说回小言山,而小言山又是什么地方。
身为陵台署署正又岂会一点不知那塔里的秘密。
那天夜里,他守在营房里,一边焦急着她的去向,一边望着那点灯火沿着白珉石台阶直上陵塔,后听守陵兵嚼舌根,说言氏族长虽戴着面具,但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
那美人胚子原来就是她,在他眼里,这世上也唯有她才称得上美人。
他眼里氤起湿气,将她搂入怀中,
“我萧慎何德何能,得阿宛迂尊下嫁……”
仿佛一件心爱之物,命里注定要失去,唯有紧紧拥住,能拥有一刻便是一刻。
自那日后,萧慎看着与平时无异,但见言宛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间是坐在自己书房,镇日发呆,虽任婚事继续筹备着,但脸上已没了笑颜。
出身官宦世家,没人比他更清楚权力门前的禁忌,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东西,触碰了不许触碰的东西,被抹去只在信手之间,更可能牵连家族。
言宛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心疼他顶着压力之余,又疑惑不过一场假的婚姻,他既感压力大,为何不解除了。
时间到了上元节。
天气已经十分暖和,早春的花都打了苞,晚上出门也感觉不到冷意。
朱雀门街上十里长灯,洛城彻夜未宵禁。迫于谢氏的软磨硬逼,萧尚文去和户部侍郎的孙女见了一面,回来后直吐槽,说什么牙都没长齐,被人看一眼就脸红,还是个哑巴。
跟去的管家纠正说,小娘子长得挺清俊白晰,因为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亲,还被萧尚文像审犯人似地审视,有些窘迫,才略红了红脸。才刚十五的小娘子,再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