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个时辰,顾恒便死活不肯再留,一行人便又上了路。
愈往北,寒气愈是逼人,杨言便醒得愈发地少了,好容易撑到离京师不足三十里处,风雪交加之中竟又一次彻底没了呼吸。幸而不远处就是驿站,随行的老郎中拼尽了全力,才勉强将人又拉了回来,却明言不能再走下去了。
“不过半日的路,难道就撑不到了吗?”顾恒一张脸白得可怕。
老郎中叹了口气:“那日夜里这位姑娘又强提了一次真气,几乎将仅剩的一点生气耗尽,她能撑到此地已是奇迹了。若是在此静养,或还有三五日的性命,若是继续颠簸,恐怕立时……”
顾恒胸口一沉,下意识地手一紧,只一顿,便一口压下了嗓子眼的甜腥,神情益发冷峻地盘算道:“三五日是吧,此地快马入京怎么着一个时辰也够了,一日之内……”
王诚反应极快:“少爷,属下这就着人……”
顾恒却摇了摇手:“那是太医院的太医,即便拿我的名帖,你们也未必能把人在一日之内带来。这样,你在这儿守着,李痴,备马,我亲自去。”说着点了李痴并另外两个护卫大踏步抬脚就走,连大氅都顾不得穿。王诚心疼他的身体苦拦不住,瘸着一条腿又追不上,只得“嗐”了一声将手里的外氅远远地抛给了李痴,后者一路小跑,总算赶在出驿站门前给顾恒披上了身。
一行人一阵风似的跃上马扬鞭便奔,谁知跑了不到百步,远远地就见风雪中一辆马车正快速地朝他们靠近。
“前方可是英国公世子一行?”那车夫显然也看见了他们,大落落地出声就问。
虽说京师脚下不大可能再有刺客,然而一行人仍不动声色地勒了马,握紧了刀。顾恒沉着脸冲着
李痴点了点头,后者提缰上前高声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那车夫闻言显然大喜:“太好了,世子,我家老爷带大夫来了。”而后,就见那愈来愈近的马车车帘一动,露出了一张清矍熟悉的脸。
顾恒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老狐狸的这张脸分外顺眼。
太子的得力臂膀,杨言的先生,工部侍郎杨榕带着太医赶到了。
“金陵一别也有大半年了,许久不见,世子的气色看着不大好啊。”杨榕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盏,吹了吹浮着的沫子,“一会让老秦也一块看看吧。”
他口里的老秦便是他带来的太医,此刻正在屋内为杨言诊治,快两个时辰了,仍未传出什么消息,中间只开了一次门,远远地一眼,就见一排银针密密,甚是惊心。
顾恒等得心焦,将一杯茶换了三四遍,却只枯坐不语。他心里清楚得很,打从他决定打乱计划将人送回京城的那一刻起,自己对杨言的那点心思就不可能再瞒得过眼前这只老狐狸了。但不知为何,都到了今时今地了,他却仍不肯在杨榕面前显露半分,一直端着满脸的沉静如水,直到此刻听杨榕依旧是这般稳如泰山,才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道:“许久不见,少司空的养气功夫益发地好了。自己的弟子在里头生死未卜,尚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品茗,实在令人敬佩。”
杨榕听他讥讽,也不生气,将茶盏一放,手一抄:“当初在金陵老夫便提醒过世子,世子与阿言的这一局只在五五之数。如今收官在即,世子未赢,阿言亦未输,局面虽显惨烈,但得失俱由己身,输赢也关不得旁人,老夫纵然心焦,又能奈何?”
“你……”顾恒一张白里透着灰气的脸一下就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红,老狐狸文绉绉的一大篇,合着就一句:你顾恒顾子远自己造的孽,我一个老头子急也无用。
“倒是世子,”杨榕似是没看见顾恒的脸色,自顾自地接着道,“与阿言是敌非友却一路相送,不顾前情亲自求医,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
竟原封不动地把一腔讥讽全还了回去。
顾恒眼一眯:“本世子固然是难辞其咎,不过少司空这个作先生也不是全无责任吧?”
杨榕却没立时接话,良久方叹出一口气:“不,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作先生的,怨不得旁人。”
顾恒不曾想他会这般坦荡,一怔之下竟生出了几分半斤对八两的荒谬,不由地苦笑一声,却无言以对。
“好在老秦的医术还是靠得住的。”杨榕兀自接着道,也不知是不是在说给自己听。
顾恒却皱了眉:“说起来这位秦太医在太医院的名声并不显,不瞒大人,在下原本是想请李副使的,不知少司空怎么会想到去请这位秦太医?”
杨榕笑了:“李副使固然是声名在外,不过这位秦太医在改名换姓避入太医院之前却有个‘鬼见愁’的江湖诨名。世子这两年的江湖上多有走动,应该也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号吧?”
“‘鬼见愁’?”顾恒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少司空的意思是这位秦太医其实是十几年前江湖赫赫有名的杏林圣手‘鬼见愁’罗喑?”
杨榕点了点头:“正是。他这人医术不错,就是为人张狂了些,嘴又臭,救的人不少,结的仇更多,后来更是得罪了漕帮,不得已才改名换姓避祸京城,进了惠民药局,再后来兜兜转转竟真的混成了太医院的正经医官,也是运气。”
顾恒嘴角动了动,心里雪亮:纵有高明的医术傍身,一个毫无声名的江湖郎中别说太医院了,就是想进惠民药局,仅凭运气二字都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