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阁虽在水中,内里却极暖。二楼上琉璃窗下帐幔轻扬,早簇着花厅里的一桌席面,一眼看去,好些都是当日二人在那琉璃顶的小船上吃过的江南小食,还是杨言多下了几次筷子的几样,精精巧巧清清淡淡地围着正中一个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锅子,才算是有些北地的味道。
“听依娘说姑娘从小就喜欢小食,只是你们蜀地的毕竟味重了些,这会还不敢给你吃,倒是那日在船中看姑娘对这些并不讨厌,所以就照着原样拣清淡地随便做了些,姑娘看看可还合胃口?”顾恒随意地将手一伸,便请杨言落座。
京城与江南毕竟有千里之遥,此刻又值隆冬,只这一桌就不知要费多少功夫,何况当日二人在那小船中不过是匆匆一叙,各自不知揣了多少心思算计,虽然以顾恒的敏锐和当时对杨言的招揽之意,能留意到对这些细处并不出奇,但难得的是他竟一直记到了现在。如今他又特特将这些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个中心思不可谓不深。
果然,杨言一眼看完,耳朵尖就是一红,虽只是一瞬的事,仍让顾恒捉了个正着,待要微喜,就听杨言道:“世子有心了,不过,好像还差一样。”
“嗯?”顾恒一愣,随即安慰道,“那梨花白虽然劲不大,但姑娘现在的身子……”
“汤圆,我说的是汤圆,难道上元节世子都不吃汤圆的吗?”杨言眨了下眼,一笑,那长长的睫毛抖落出的狡黠便一个不落地全进了顾恒的眼,灵灵动动地将心弦一拨,后者立时就极配合地一噎,忙道:“自然是有的,只是那个得现煮,一会就上。”
说话间,便有下人端了汤圆上来,一人一碗。杨言接过一看,却只得两粒,白白胖胖软软糯糯地挨在一处,舀起来一咬,芝麻的焦香混着桂子的清气便溢了满嘴。
“黑芝麻桂花?”杨言问
顾恒“嗯”了一声:“对,可惜这东西不好克化,只能委屈姑娘意思意思了。”
杨言自知他说的是正理,点了点头:“这样就好。这黑芝麻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这桂花,一般也就混出些甜香,你家这个却连清气一并都能带出来,倒也难得,可是因为令堂喜欢?”
顾恒用勺子在碗里拨弄了一下,并不吃:“其实……我也不知道。”
“嗯?”杨言停了手。
“别说是这汤圆的味道了,就连她有多喜欢南京的那处园子,都是后来舅舅告诉我的。结果修到一半,家里从前服侍过她的一个老嬷嬷却突然告诉我母亲其实并不喜欢原来湖里的那个亭子,”顾恒说得轻描淡写,个中却不无苦涩,“我问她母亲喜欢什么,那老嬷嬷颠来倒去地说了一大篇,一会东一会西,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把她自己说糊涂了。”说着,大概是觉得有趣,笑了一下接着道,“我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结果,最后只好凭自己的喜好修了这个小阁。后来想想,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她长什么样,也早模糊了。”
杨言叹了一声:“你那会儿还小,三岁吧?不知道也正常。”
顾恒苦笑一声:“所以说,修这园子与其说是为了她,倒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有时想想,明明就是活着的人需要一个借口去恨去争,到头来却都打着故去之人的旗号,实在虚伪可恨。”说完,摇了摇头,一口浊气一吐,却错过了随着他的那个“恨”字落地,杨言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那么一顿。
“其实查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是楚放杀了我父亲,仅有的一点线索反而更像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杨言若无其事地用勺子戳了一下仅剩的那粒汤圆,淡淡地接道,“不过既然江湖上人人都说是他干的,我既要与他相争夺权,为尽快收拢父亲的旧部以归己用,自然是认下这个说法比较好。至于真相……”杨言轻笑一声,一眼瞥见顾恒眉心微蹙,不等他开口,便接着道,“我七岁第一次杀人,十五岁提剑屠了川西绿林土匪的一个山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到最后连剑刃都卷了边;十六岁与楚放争权,事成后我下令清洗楚放蒋业的亲信部众,负责处刑的白水堂一夜之间几乎成了红水堂;十七岁执掌听风,至于之后干了什么……”听着窗外远远的一声“砰”,杨言心知城中已开始放花,望着手中的碗,嘴角弯出一片讥诮的傲然弧度,“如此,世子可还要与我一起看灯吗?”
顾恒只一怔,便无声地笑了。
他总算知道萧景清那个愣头小子明明之前为了杨言连命都可以不要,却半途生了退意,那哪儿是什么嫌隙,分明就是被吓的。
可惜,他不是萧景清。
“她这动辄把人往外推的毛病……”顾恒暗暗摇了摇头。
杨言不见他作声,顺手舀起剩下的一粒汤圆,一口咬开已经开始变得微凉的糯米皮,让失了温热的黑色流汁骤然往舌尖这么一滚,忽而就甜腻得难以下咽,正难受,眼前就蓦然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容置疑地将她的碗接了过去,而后就听顾恒在耳侧道:“都凉了还吃,看回头喊肚子疼。”跟着就将一碗刚从锅子里舀出的汤递到了她的手里,浅碧微黄的白菜裹着小巧的肉丸,热腾腾地香气顿时就扑了一脸。
“喝完这个就去看灯,真是的,巴巴地都从城里出来了,难道就为了吃口汤圆吗?”顾恒眉梢一挑,跟着就再自然不过地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挨着杨言重新坐了下来。
杨言看了看身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