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宴回顾自己这半生,始终都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曾是街上小乞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意外被上官家收养。父亲和阿爹待他视如己出,对他极好,给他衣物,给他饭吃,又教他读书写字,各项乐理骑射。
五年前父亲逝世,他答应父亲一定会承袭父亲的愿望,入朝为官。父亲曾是上官家嫡子,但上一辈的上官家里宠妾灭夫,身为嫡子的父亲自然是被牵连,因一身才华太过耀眼,遭那二姨爹的妒眼,几番下毒手都未成,后头又是老一辈的家主伸手主动将嫡子的父亲笼入保护圈里,这才没丢了性命。但那二姨爹并不死心,再后来竟是下药将父亲的阿爹药成了个不死不活的样子,由此攥着了性命,逼着父亲发下毒誓,此生不得入朝为官。
所以此生一直到死父亲都不曾踏入仕途,大限将至的时候,父亲在病榻上叹息了许久,空有一身才情却不得为官,父亲至死不能释怀。而那时他在父亲床旁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入朝为官,并且做一个造福天下的好官。父亲听了他的话之后,笑着伸手揉了揉的他头顶,就像小时候经常揉他头发的那样,哪怕是病中消瘦得厉害,父亲也依然像是冬雪里的君子竹,风霜浸染,却风骨仍在。
他跪于床前,听着父亲揉着他的头对他说,如今朝堂之上局势混乱,天子年幼,太后掌权,些许人只听太后之言,却是不将君上放在眼里的,这朝堂君不君,臣不臣,倘若他日后入朝为官,就是要成为那中流砥柱,去匡扶正统大义。
他回答说“是”,虽是心中悲痛,却始终不愿落了眼泪叫父亲告别亲人之时难过。父亲说离别的时候不应见悲伤,死生由天,不过是人间轮回一遭。父亲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云淡风的人,父亲死时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见他高中,父亲说,我知你是个好的,可我将死,而你未及弱冠,我不能见你日后朝堂上大放光彩的样子,此事甚为遗憾,你日后家祭之时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我泉下有知,便也就安心了。
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他去应试,榜上有名,上官家主知道了之后,来找他谈过一次话。此事说来可笑,这一任上官家主宠妾灭夫,但一直到这个岁数,却是除了父亲之外,再无第二个孩子了,也是报应。上官家主曾也是来找过父亲说事的,具体谈论了什么上官宴并不知晓,但上官家主每次都是颓然离去。这一回上官家主来找他谈话,是个悔痛的模样,可是他悔痛的对象全都已经离世了,未留一人,也不知这悔痛之词该寄往何方。
上官家主对他说:“你不是我们上官家的人,可是阿轲很喜欢你,他一直待你如同自己的亲生孩子。我知我曾经做错许多事情,我想悔过,但没有这个机会,我想补偿,可阿轲从来不要。我补偿不了他,但我想至少我能将那些补偿给你一些,他一直想入朝为官,你是继承了他的遗愿,这朝堂之上有我上官家的资源,到如今虽不及当年辉煌,却也多少能助你一臂之力,叫你少走些歪路。”
上官宴听了这一席话,默然不语,这一些父亲都没要,他如何会受,所以自然是拒绝了。但尽管是拒绝了,可他也是知道的,自他中榜之后那一路官途调顺,是多亏了上官家主的暗中相助。他自幼生得容貌出众,贯来容易惹麻烦之事,这从官一路也依旧未能免去了这麻烦,也亏得他行事小心,再加上又有上官这个姓氏作为庇佑,是以在这江南一地,倒也不曾出了什么糟粕事来。
从官三年,也不知是不是上官家主的手笔,总之上头一纸调令,倒是将他调去京城了。路上他救了一个武林人士,不想就此就惹上麻烦。但君子坦荡,他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况且他想救的这个人也算是个侠义之士,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上京路上一路都是风波,却也总算在临近京城的时候,将全部的事情都解决了。被救的那个人说是要留在他身旁做贴身护卫,来报答救命之恩。他多有拒绝,但对方言辞诚恳得有理有据,加上又出了些状况——倒也和先前的事情无关了,是旁的官员调戏他状况。
那侠士便在此时出手相助,但这相助不显鲁莽,是应对得非常得体的,因是毫无错处可挑,对方也只能悻悻然离开。然后侠士跟他说,你看我在某些方面,也还是稍微有些用处的。
他看着对方半晌,心中略有一动,是从前从未有过,恰如春风吹皱湖水面,风是微醺。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眼神很温柔,正看着他,最后他自己先一步移开了视线,是说了答允的意思。
这一番波折并不细论,这八月的时候,上官宴终于是来到北地京城。立于城前,这城门巍峨,他想着自己的毕生的政治抱负便也就都在这里了,一时觉得满腔热血奔涌着,只求一个宣泄口。可是……不过……但是……上官宴自进了京城之后……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的。
有哪里不对。
周围这些他是第一次接触的人,在知晓他的名字之后,普遍反应都很有些微妙。
譬如前儿头进城门的时候,那守在城门口的人检查着名录的时候,才瞧见了他的名字,就蓦然变了表情,脱口一句说道:“上官宴?!”紧跟着边上另一个人闻言也是暂停了手头的活,一脸惊讶地过来:“哪个?上官宴来了?哪个是上官宴?”随后这两个人望过来,目光实在是直白得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