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的五月恰逢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早春的清冷殆尽,仲夏的懊热未至,街巷两旁纤秀高挑的洋槐树上挂满了雪白饱满的花苞,骄矜矜隐在碧绿浓密的叶子里,一串串清灵灵甜丝丝。

微风拂过,银雪纷飞,香屑漫天。

白衣男孩站在被傍晚疾雨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上,透过一爿翠绿缱婘的豆角藤望向玻璃厂家属楼17栋最东边一楼的一扇窗口。

他看起来只有**岁模样,身材是还没抽条的清瘦,眉眼五官生得极其俊秀,任谁看了都敢断言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英俊少年,怕是连大多数女孩子见了都自叹弗如。

窗口的玻璃被西风雨刷出一道道水痕,将窗内景象糊成一片虚恍的印象派。

然而阻隔视线的并不只是这层玻璃,还有窗外锈迹斑斑的防盗护栏,和窗内掩上一半的黄蓝格子窗帘。

傍晚时分的天光早已西斜,尽管那房间里远远亮着一点豆大的黄色光晕,小男孩还是无法穿越重重阻碍看清屋里是不是有人。

他不确定易乘风这个时间究竟是吃饱了晚饭,被他妈拎着鸡毛掸子摁在书桌前憋这周的周记,还是早就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出去跟邻居家那些熊孩子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只是感觉对方可能在家,也希望他真的在。

“易乘风?”男孩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他在心里默数了一百八十秒,对面没有任何回应。

不在家?还是想躲他?

“易乘风,”男孩的声音又低下去一些,仿佛只是两个人面对面聊天的音量,“我要走了,我明天就离开梅川了,我家的房子要卖了还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男孩平坦的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抿了抿唇接着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再见。”

一帘之隔,光裸着上半身的男孩俯身趴在铺着竹席的简易油漆木床上,抱着一个鼓囊囊的枕头将脖子奋力梗起来,目光直直落在窗帘上,视线却仿佛聚焦于帘外的那张白皙面孔上。

他一头黑发倔强地支棱着,眼中带着不羁的嘲讽和莫名的怒意,脖颈因为伸展抻出两道明显的脖筋,属于小少年劲瘦的胸脯因为喘息而上下起伏。

苏享惠抽抽噎噎的哭声从外间传进来,夹杂着咕哝的抱怨和骂声,像隔了一层水障。

电视机里足球评论员亮着嗓子兴奋地喷着解说词,机关枪一样,比女人的泣诉真切不少。

要是搁在平时说不定易乘风早就大大咧咧晃悠出去,屁股往他爸旁边的沙发里咣当一沉,爷俩儿或笑或骂地看上球赛了。

再不济,他也能悄没声息地往门缝上一趴,在他爸精心让出的一个角度里撅着腚看一段远场。

易乘风扭头看了眼孤零零照着空白周记本的台灯,很想飞起怀里的枕头直接将它隔空拍灭。

原本盖在他腰背上的毛线毯随着转身的动作滑落,露出腰臀和大腿上一道道清晰的抽痕,青紫红肿,纵横交错,稍微一动作就能带出抽筋剥骨的刺痛。

外头的人还没走,易乘风感觉得到,他耳朵竖得比兔子还机警,而且那小孩不同于别人的脚步实在太好分辨了。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纡尊降贵地跑这平民区干什么,看看他有多惨?

对了,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卖了房子还债?

他妈说过晏家那栋房子他们家不吃不喝攒几辈子都买不起,这小少爷家究竟是欠了债主多少钱?!

数学计算他撑死才学到四位数,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天文数字,懒得细想!

换了别人,他易乘风哪会悄没声息地忍下这么个大委屈,早就蹦起来撕掉窗帘臭骂对方一脸了。

要不是他现在全身不遂,行动不便,而且……衣衫不整,冲出去痛揍对方一顿也很有可能!

但他自诩是个仗义豪侠,萧峰、令狐冲那样的,怎么可能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弱鸡小屁孩儿,想想都丢份儿。

可他就这样趴在这儿装死吗?这好像不是他的风格。

如果他不出声,外头那个小傻子是不是会一直杵在那儿?跟个讨债小鬼儿似的!

易乘风没忍住,在牙缝间低低挤出一句,“滚!”

白衣男孩这回听清楚了,再不是隐约难辨的呼吸,而是一个清晰的回应。他似乎安下心来,又不无遗憾地紧了下嘴唇。

男孩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艰难地穿过竹篱栅和豆角藤,将一只掌心大小的见方锡铁盒吃力地送到窗口,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几乎没有弄出声音。

薄竹片和枯藤架在他白皙的手和小臂上蹭出红痕,连衣袖也被叶片上的雨水染湿了。

男孩完成任务后松了口气,退后几步站直身体,扑簌簌的槐花早已落了他一头一肩,衬得男孩的面庞更加昳丽清隽,连眸子里都是潋滟的光彩。

再见,晏羽在心里说,然后转过身一步步缓慢顺着来路走远了。


状态提示:1.楔子
本章阅读结束,请阅读下一章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