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台上忽相见,方知君心非我心

六月的天气干爽透静,倒不似盛夏时节的闷热恼人,却也算不得清凉。小院的池塘中挤挤攘攘堆满了怒放的菡萏,轻风一阵,水面涟漪重重,满院均是幽幽荷花香,就连人的衣摆都禁不住沾染一丝甜腻的香味。小院内幽幽静静,偶尔传出几声清脆的鸟啼,院门口的那颗歪脖子枣树被满头的绿叶赘地更弯,似乎马上就要亲吻上脚下的大地。

孟氏自院内匆匆行过,走到屋前推门而入,正巧瞧见右手边塌上的那只奶娃娃,那孩子颇有些困惑地睁开双眼,小手使劲扣了扣额头,一幅憨态可掬的委屈模样。她连忙将挎着的篮子取下,两步移到塌前,身上的芙蓉色长裙曳地而过,带起踉跄清波,耳际的明铛亦随之摇曳,虽是缀了两只梅英采胜簪,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一看就是位常年积疾在身的深院妇人。

沧月睁开眼的那一瞬,有股恍惚如梦境般的不真实感,乃至于她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这位向她飞扑过来的年轻女子,只小心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嗯,热的,还在。

她抬头望去,此时室内中央正燃着一顶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袅袅腾起,香气宁和悠远,安神养息。左侧靠近梳妆台的位置摆了一副简易的螺钿山水小平几,上方摆了一套小巧精致的笔墨端砚,旁边还立着一具青玉雕花佛手水丞,无不显示了其主人文雅淡静的品性喜好。

她愣怔了半晌,尚未自刚刚悲恸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明明刚才晕厥过去之前,自己还正被压在三尺高的断头台上,双手亦紧紧缚在身后,面前站了乌泱泱数十位文武大臣及上千甲士。她用充满血丝的双目在台下的众人中吃力搜寻一番,只见仲颖的尸体正被人冷冷地丢弃在一旁,此刻正血流如注,目眦尽裂,死状极为凄惨。

一代相国,天下群雄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董卓,就这样离开了尘世,伴着众人的欢呼雀跃与额手称庆。

长安的天气总是变化莫测,这会儿竟忽然下起淅沥的雨来,她平生最喜雨天,可今日,她的视线却因着这场无名雨而逐渐模糊起来。当时的她竟然在想,如此也好,至少仲颖他也算被这天赐甘霖洗去了污垢,去得安心,至少能让她安心。

只见那立于百官之首的司徒老头红袍一挥,抖出一份明黄色圣旨,其音朗朗,就这样向天下万民昭告了她的死罪,将她定义为祸国妖女。雨声渐起,噼啪碎裂在地面的声响自她耳边轮番轰炸,圣旨的内容她已听不真切,右脸贴在冰凉瘆人的石墩上,只隐约听得王允读出的最后一句话。

妖女乱政,其必当诛。

妖女,呵,不知道在那深墙之内的小皇帝伏案写下这句话时可有想过,他口中的妖女,也曾在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将他护在怀中,企图为他撑起一方天地,哪怕是与仲颖为敌。

刽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刻,她借着那一道寒光,瞥向那立于王允身侧,手持方天画戟的高大男子,那人一如初见时的俊逸英武,哪怕是只身挑战关张二人时都不曾皱过一丝眉头。可就在此时,那人死死攥着刀柄的双手,隐隐露出几道血印,顺着那柄方天画戟,融进地面的泥潭中,没入烟雨蒙蒙的尘埃里。当时的她竟然在想,如果她的阿德在这里,那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来,将她揽在怀中,然后用极温柔的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告诉她说 : 沧月,你不是妖女,你是我的爱人。

不过也罢。

她不怪孟德,更不怪奉先。

这一世她本是对不起董卓,可今日这一死,倒也算作向他谢罪了。这一世,她谁都不欠,唯独是他曹孟德欠了她。

不过,我不怪你了,沧月阖眼落下两滴泪来,只是若有来生,我再不愿遇见你,再也不愿。

“婵娟,身子如何?可还难受?”

一道温柔的女声没入耳中,沧月猛然睁开双眼,望着面前的陌生妇人,眼神难免有些戒备,“……我没死吗?”

本是疏离淡漠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蹦出,却变得脆生生,软绵绵,可爱的紧。

她惊慌中捂嘴,望着对面那人快要蹙成一团麻花的远山眉,满脸的自我怀疑。是了没错了,如今她的手肥肥嫩嫩,她的身子肥肥嫩嫩,她的脸蛋更是肥肥嫩嫩!原谅她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她这幅身体的年纪也就只有十岁左右。

孟氏心底担忧地厉害,可瞧见自家闺女一边拿手揉搓着自己的脸蛋,一边唉声叹气的小大人模样,瞬间便笑出声来,牵连着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婵娟,你可知阿娘刚刚有多忧心?明明阿娘说过,拿药卖画这种事情,不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操心,可你却偏偏背着娘出门,今日得幸是有英雄自路边横贼手中救了你,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可让阿娘如何是好?”

孟氏这段话说得极快,字字如泣血,掏心掏肺,绕得沧月有些头痛。她实在是接受不了,一个本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口口声声在自己面前自称阿娘。她更不能接受,自己缩在了个这般小的女娃娃身上,还必须要将对面的年轻妇人唤作阿娘。

但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本来上一世她便是打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来到这动荡不安的东汉之末,虽然最终她被人诬作奸佞,死状惨烈,但好歹眼下之意,她是得以重生了,重生在一个十岁奶娃娃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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