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通安城昨夜里又落起了雪,似乎又冷了几分。
不到卯时,程红珠就摸索着起床,夜里厢房西窗那略有破损的窗棂被冷风吹得呼啦作响,吵得她醒了两回,如今挣扎起来时手脚酸软,眼睛都睁不开。
她往身上套了两重夹衣,而后穿上搁在床头那件半旧棉袄,整个人便裹圆了。这件淡青色的棉袄还是她爹爹程桂棠还在时做的,如今上身已经短了一小截。红珠扯了扯棉袄的下摆,皱了皱眉,简单利落地挽了个双环髻,用两个小银环缀上。
她摸了摸头上的小银环,暗想她穿来已经两三年了,竟还过的这样日子,想想也觉汗颜。
程家原本是山里的人家,红珠太爷爷养了四个儿子,地里那些产出根本养不活一家子,这程家太爷爷有些胆气闯劲,跟着村里人来过城里两次,就生出了从猎户乡民手上贩些山货来城里卖的主意。
红珠的爷爷程山年纪最小,几个哥哥们是壮劳力留在家中耕作,程山就选了贩货。这么起早贪黑地忙,原想着他也不过是苦熬着攒下几个钱,等年纪大点儿再讨个媳妇,波澜不惊地过日子。
不想因为程山生了一副端正的好相貌,身形颀长,为人又憨厚老实,走街串巷时被红珠奶奶朱氏一眼看中了。
这朱家在城南开了一家杂货铺,日子倒是过得宽裕,唯一不顺心的是朱老爷只生了朱氏一个女儿。等朱氏大了,朱老爷也不愿她外嫁,就琢磨着找个老实肯干的来做赘婿。后来见朱氏喜欢这程货郎,朱老爷便也肯了。
经了几番周折,程山就做了半个上门女婿,留在朱家杂货铺。
之所以说是半个上门女婿,是因为朱氏生了三子一女,只有最小的儿子,也就是红珠的爹爹桂棠,姓程。
当年程山和朱氏成亲,说好了是入赘,生下儿女都是姓朱。朱氏性子有几分泼辣刚硬,程山倒也肯忍让,两人成婚之后也算恩爱和睦。等朱老爷过世,两夫妻一同照管杂货铺的生意,积攒下来的钱银还另外置了些田地,日子过得是顺顺当当的。
手头宽裕,两人也舍得在儿女身上花钱,三个儿子从小都送了私塾开蒙,就想着他们能认识几个字,看得懂账本,不叫人哄骗了去。
这大儿二儿就罢了,偏有个三儿桂棠,自小聪颖,私塾里的先生都是赞的。那年他不过十四,竟一下过了县试、府试,成了生员,真真是山鸡窝里出了个凤凰,成了通安城南一大稀罕事。
左邻右里个个称道传颂,都说是文曲星下凡了。程山得了意,喝了酒,就莫名地想了个主意,叫人往山里头送了信。随后程家那儿来了人,和程山嘀咕了半日,就说要让桂棠认祖归宗。
朱氏自然是不肯的,两家的嘴仗断续地打了一两年,终归让程家得逞,在族谱里添上了程桂棠这个名字。
为着这件事,朱氏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修养了小半年。
这程山后来有没有赔情、两夫妻情分如何不得而知,外人只知道为了一个名字,朱程两家亲戚情分绝了大半,年节也不见来往,而程桂棠长久在外头书院读书,连家也少待了。
九年前,程山生病去世,而程桂棠考了小半辈子却也不过是个秀才,性子倒是迂了。待程山的丧礼一过,朱老太太就撂下脸来,叫了程朱两家长辈亲戚过来分了家。程桂棠勉强得了一些钱银和零碎家具物什,就搬离了朱家。
程桂棠虽说举业不顺,但学问也是扎实的,便租了一所小院落收了十余个学生教起了学问,日子也算平顺和睦。可惜三年前,程桂棠出门访友,忽而半夜传来消息,说是被马车撞了。红珠二伯朱桂方连夜去将他接回来,一看早去了半条命,请来大夫都说回天乏术,不过三两日就去了。
那时红珠不过十岁,刚大病初愈,还未闹明白自个怎么无端就成了个古人。她有个幼弟程文涵刚过了六岁生辰,红珠娘李氏又是个体弱不经事的,孤儿寡母的日子真真过不下去。
程家老家离得远,又是山沟沟里,前几年因着程桂棠不得志,凤凰又成了山鸡,这往来早就少了,便是回去也没得住处、田地。
没法子,虽不同姓,但也是亲亲自家的弟媳、侄儿侄女,红珠大伯朱桂达也还讲究点情分脸面,便将三人接了回城南朱家。
朱程两家多年来闹了许多事,如今红珠他们依附着朱家过活,自然很是不便。
红珠正要轻手轻脚地离开,床里头的人睡得浅,还是醒了,模糊着唤她:“……红珠?”
红珠便应了一声,“娘,你继续睡,还早呢。”说着还顺手替她压了压被子,免得进风。
床上的李氏道:“过两日便是腊八,今天家里忙,你早些回来。”
“是。”红珠答应了,又不放心地道:“你等我回来再做活,省得又受累。”
这话李氏却是没应答。
红珠默了默,心知她方才的话不过是白嘱咐罢了,转身就到院子里打了井水。
朱家在这城南有着小两进的屋子,南屋临街,那一排屋子便打通了做了两间杂货铺的铺面。这大周朝商业繁华,市井小民有些余财,就连早起洗脸水都有在外头买的,所以朱家这杂货铺虽不大,但日常也算颇有收益。
后边小院里北面是正房小三间,如今中间做了起居堂屋,东边那间近厨房,连着墙角一起盘了炕,朱老太太便自个住了。西面正房是朱桂达和姜氏,以及他们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