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拜见长孙皇后,魏叔玢比以往更加胆战心惊。35xs
侍婢扶持着的中宫国母端庄纤秀,衣着齐楚,脂粉素淡,很好地掩饰了她的真正气色。内外命妇齐聚万善尼寺,需得衣冠隆重,但太上皇梓宫在途尚未入陵,又不能吉服艳妆,皇后只戴了钗钿,换穿一身深青大袖素衣。
在寺内楼上伺候的命妇们也大都穿戴冠钗素衣。魏叔玢特别留意到前隋萧皇后——在这寺内私自剃度修行了很久的老尼姑寂难——也和德化公主杨冠娘一般,套上假髻,戴冠束缨,披裹了公服行礼。长孙皇后对她俩也格外客气优待,命人在自己身边左右都放了笙蹄,请两位前隋宗室贵妇坐下相陪。
一群花枝招展的贵妇当中,皇后谈吐雅致、举止凝重、礼数周到而超尘拔俗,没有任何人能挑出她半分不是。可魏叔玢立在近处越看她,心里越是害怕,总觉得这完美无瑕的女子不象活生生的人。
她的声气轻柔,笑容飘忽,眼神常常陷进深不见底的黑潭里去。宽大的衣袖偶尔挥褪,露出一截皮包着骨的枯瘦玉腕。被衣裳脂粉勉力涂饰出的容色,单薄无骨肉依托,更象魏叔玢在哪家贵戚还是宫中见过的屏风画中的美人。
是了,魏宰相长女想,皇后就象一扇画着《列女传》故事的屏风,还是夏日所用的半透明纱屏,吹弹得破,稍稍用力一晃就会倒地。
可只要不晃不毁,纱屏还是能挺立使用许久的。魏叔玢就立在杨冠娘——今已又由唐朝廷册封为“西海长公主”,赐姓李——身后,听着长孙皇后与她一边观看楼下街对面的球戏,一边喁喁闲谈。
魏叔玢自己至今不知该怎么劝慰杨信之的生母,虽然她努力过多次。为了让独子能留在中原本家长大,冠娘忍辱含垢、冒称身份、隐姓埋名、含辛茹苦十几年,甚至不惜服毒自尽,意志何等坚决,哪里是几句劝说就能改变心思的?
长孙皇后也没“劝”她。皇后就没提过去的任何事,坐在楼上围栏之后,瞧着马球场,先夸赞一通“令郎生得真好”,又说以他这身材相貌、忠厚心地、高超武艺,到哪里都是人中之杰,必能赢得其父爱重万众拥戴。
天下当娘的,哪有人不爱听旁人夸自己儿子,何况说的又字字是实,无一句虚言。魏叔玢立在冠娘身后,看不到她脸色,只听得她的应喏声渐渐响亮了些,腰杆也似乎越挺越直,连礼冠上的花树都似枝叶振作起来。
这样也好,至少杨信之会心里好受些。昨天魏叔玢帮着他把晕倒的母亲抱到鸿胪寺客馆,一顿诊治照料,折腾完毕其它人都退出,那条高壮汉子不胜疲惫屈膝坐地,上身趴伏在母亲病床上,埋着脸不语。魏叔玢本想也退出去,留他母子俩独处,刚起身,就听杨信之闷闷地叫:
“魏娘子……你在大内,听到的消息,我……”
他抬起面孔,脸上居然亮晶晶地挂着泪水:
“我……真的是……必须去?”
鼻音重浊又语无伦次,但魏叔玢知道他在说什么,又坐回床头,轻声肯定:
“你真的是。你必须去。”
“我不是怕受苦受累……我就……不愿意是……”
杨信之哽咽一声,重新把脸埋回双臂中。魏叔玢静默片刻,大着胆子伸出手,轻抚他肩膀以示安慰。
他真的是慕容顺的独生儿子,必须去吐谷浑与生父相认,带同生母一起,此后要生活在那天高地远的风沙塞外,远离他自幼熟悉的亲友和繁华中原。吃苦受累也就罢了,毕竟此前他已经做好准备,要陪同李元轨出关去高昌公干,至少数年不得归,但他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再怎么受委屈受亏待,他也一直自认是关陇贵家子,怎么就一夜之间变成了……蕃国太子?
“杨……大郎,你看开些。至少你母子能团聚,令堂也不必天天在尼寺里捱清苦了。你们到本国以后,令堂正位王后,供侍丰厚,你也有了大展才干的机会。十四郎在高昌,你在吐谷浑,互为倚靠,正可以创出一番英豪伟业……”
魏叔玢竭尽穷辞劝慰他半晌,也不知杨信之是听进去了还是哭够了,渐渐声气平顺下来。天色也不早,魏叔玢告辞回紫虚观。一夜之后,她又带了物事早早进城,赶到客馆,陪他母子俩到休祥坊。
对魏宰相长女来说,可堪安慰的是,她发现自己劝说杨信之的理路,跟长孙皇后劝说他母亲的理路非常相似。皇后夸了“你家大郎”一通,便又谈些吐谷浑的风土人情、王城军队等,言其地域辽阔牧场广大,即使王室妇女,也经常骑马出游会猎,不似汉地贵家妇拘谨幽闭。其族民虽勇武好斗,却性直豪迈,又素来崇敬慕容王室,冠娘母子至伏俟城,肯定能过得舒服遂心,比在长安寄人篱下、青灯伴佛的日子强太多。
“武德八年,太上皇遣广德公李安远出使吐谷浑。那时两国太平,老可汗伏允请求在边界承风戍互市,太上皇许之。”皇后语调中带着向往,“其时中国丧乱,民乏耕牛骡马,吐谷浑牧民亦少粮缺衣。两国开市贸易,互补有无,又有大批商贾闻风而至,不数年间,承风戍山谷间杂畜遍野,百姓丰足,载歌载舞于道。我在长安,亦听闻圣上与宰相称许那情形。后来慕容伏允听信谗言,侵掠我边郡,两国交恶,他终于自取灭亡。如今你去往伏俟城,辅佐夫君称王,若能以百姓生业为念,两国永世敦睦,重现当初的边境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