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如此,裴家兄妹此来咸阳庄园暂居,对这老庄头敬重有加,不以主仆良贱之别以待。张庄头要硬顶着不给李元轨找人,他们也没啥好办法能加以强迫——这老汉在当地人望很高,乡县官府都给面子的。
李元轨想想,他自己也不愿把事闹大,而且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找妹子,没奈何按下脾气,等在裴家庄里听张庄头回复罢了。
汤釜里飘出淡淡的苦涩气味,裴律师的“茶汤”熬好了。他熟练地倾入一只青瓷水壶中,又向案上的两只青瓷盏各倒入大半盏褐汤,笑着殷勤相劝“大王尝一尝。”
我又没得病,干嘛要喝汤药啊……李元轨心里哀叹着,不好过于拂逆主人美意,只得端起一个瓷盏举到唇边,感觉很烫,先吹几口气凉一凉,小心地抿了一点点。
果然,又苦又浊难以下咽。李元轨立刻摇着头放下瓷盏,表示完成任务了。
裴律师只是笑,自己有滋有味地喝着苦茶,陪李元轨随便聊些闲淡话。他生在河东、长于京师,本也喝不惯茗茶。前些年随父被贬到静州时,千头万绪各种繁难堆积肩头,每日都觉疲惫不堪。他妻子在当地官宦人家间走动时,先学会了饮茶煎茶,回家依样奉夫,裴律师便也渐渐能领会这树叶子汤的提神妙处,喝上瘾来,一日不可无此君。
“尊夫人真是贤惠,”李元轨夸赞一句,又问:“夫人没同来为我六嫂送嫁?”
室女出阁,本家主妇也该出面主事的。裴律师顿了下,平静回禀:
“先父见弃,送柩守孝哀苦劳顿。其时拙荆产育未久,体虚气弱,受风着寒,也一病不起,随先父泉下侍奉去了。”
李元轨自悔冒撞,垂头喃喃地向这丧妻鳏夫说几句慰问话。裴律师微笑摇头示意无碍,转脸去看窗外初春水边风景。
当年裴家建这阁子,选址很精心,人坐楼上,能很清楚地看到庄院外官道上的行人往来。此时是春耕农忙时节,牵牛的、的、拉犁送种的农人成行成队谈笑而过,再往南是一片杨柳树林,树梢上如同笼罩着淡绿青烟,树林外就是银白发亮的渭河水面,盛夏清风徐来,想必十分凉爽惬意。
裴律师凝望着窗外,眼角略有湿润,神色仍然平静悠闲。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经历过了隋末大乱、起兵建唐、家族煊赫一时又迅速败落,已有股淡泊宁定宠辱不惊的隐逸气。
出身显宦,又不乏办事才干,却无法对抗朝局变幻,随波逐流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等我到了他这年岁,李元轨想,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嘴里有点苦涩,他不知不觉伸手去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又抿下一口汤。这回好象没有刚上来那么难喝了,皱着眉咽落肚,平复下心情,口腔中隐约有点回味。
案上还摆着几碟盐梅柿饼类果子,他拈了枚送入口,酸甜生津,与苦茶的回味混杂在一起,倒是让人七窍舒畅。裴律师察颜观色,笑道:“这茗荼提神醒脑之外,也最能消食障、化积郁。律师身在蛮荒时,每每疲累消沉痛不欲生,又不能舍家父和众亲而去,全靠这茶汤支撑到如今。十四郎多喝几回,就能领会了。”
裴寂开唐后位极人臣奢侈祟贵,他的大部分子女也是出生在武德年间,跟李元轨差不多大,年纪较长能办事的儿子只有裴律师一个。裴寂自己不便出面的场合,几乎全由他嫡子律师操持……李元轨突然想起一件事,把身子坐正了些:
“裴郡公,有件要事相询。此事于我关系重大,望公以实情相告。”
“那是自然。”裴律师有些诧异,“我兄妹身家前程,全仗十四郎相助。十四郎若有所命,自当效死。”
“我受主上手敕,暗查一件命案,涉及到十年前的东宫毒酒案。那案子九年前重审,听说是由令尊先郡公主持,其中详情,二郎可知悉?”李元轨盯着裴律师的双眼问。
“东宫毒酒……难不成是主上……”
“对,就是那次,主上经遇平生奇险,差点不测。”李元轨点头确认,看着裴律师的脸色也迅速严肃起来,放下茶盏拂衣坐正。
武德八年秦王世民在东宫夜宴后,呕血昏迷,大理寺与宗正寺东宫内坊局等会同查案,草草以“秦王引犯胃气”结论。秦王府一系人马大都很不服气,朝野舆论也多同情秦王、谴责太子建成残害手足。一年后宫门喋血形势翻转,秦王世民被立为皇太子没多久,即下令重查此案,据平阳公主驸马柴绍的回忆,当时是命裴寂负责。
作为前朝天子的第一宠臣,裴寂正是战战兢兢自身难保的时候,自然下了死力,把这案子翻出来定为“东宫投毒害弟”,只是由谁主使、谁下手,始终结论含糊,最后受处罚最重的是东宫典膳监任瑰。
“不瞒十四郎,当时情势微妙,家父出门办事,处处不便。查那案子,倒是裴某代父跑腿较多,细节详情,确实还记得不少。只是……事隔这么多年,十四郎为何忽然要问这个?”裴律师询问。
李元轨答以“奉敕密查,原因不便告知”,裴律师沉吟片刻,点头开讲。
裴寂九年前领了查案敕命后,径直让儿子入住东宫侍卫房,带手下家人逐一盘问宫内诸侍臣奴婢,自然没一人承认与投毒案有关,甚至连检举揭发他人的都没有。裴律师也找了当时席上的几位亲王驸马,询问他们的眼见实情。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