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尹德妃矫诏命你孝中去感业寺为一娘送嫁,因为是柴家的婚事,你才忍情应允了么。”魏叔玢轻轻问,“当然,也因为十七娘在尹妃手里……否则,依你十四郎的脾气,就当场反出大安宫了吧。”
李元轨苦笑,低头看自己手掌。这茅舍的东西两间窗子有洞无屉,天寒时竖一领破芦席挡风,室内光线很暗。他屈一腿半坐在炕边,只勉强能看清自己右手掌根处的老茧,那是长年引弓练刀留下的,武人个个都有。
“你知道么,我生在主上平洛阳那年,从小是听着虎牢一战擒双雄的故事长大的……总以为只要下苦功夫练武、读兵书学韬略,长大了也能象二哥、象任城王淮阳王那几位堂兄一样,上阵带兵杀敌、扬威战场千古留芳……等真长大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什么武艺,什么韬略,根本没人在意,百无一用……”
手掌合拢成拳,他不敢抬头直视,怕藏不住自己眼眶中的湿热:
“去年年末,我和兄弟们侍奉行围,猎获不菲,还蒙主上抚背夸赞。当晚先母叫我进内,我看她眼红脸肿,显然是大哭过一场,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说,只叫我此后不要再夸矜技艺出风头,要照顾好妹妹……无论怎么问,阿娘都不肯说什么。天太晚了,我告辞回十七王院,刚走到大安殿门,又觉得不对,回去想再问清楚,是不是尹妃那贱人又欺侮我母子……推开了房门,阿娘已经悬在梁上……救不回来了……”
泪眼模糊中,耳边响起少女的叹息声:“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后来问过人,那晚他母亲果然先被尹德妃叫去,说了一番话,回来便嘱咐完儿子悬梁自尽。他一直都知道阿娘是被尹贱人逼死的,却不明白被逼的把柄是什么,让母亲走投无路只能自杀。
直到那晚他引吐谷浑刺客夜袭大安宫,掳走尹德妃,在望楼里,那恶妇临死前,对他几近地大笑怒骂:
“你小子这作派,才象你亲爹,天生的暴虐反骨……阿张那婢宁愿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也不敢跟亲生儿子说实话……野种,天生的下流胚子……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去感业寺,给建成太子的闺女送嫁么……想成全你骨肉义气……知道一娘是为什么死的么……”
当时事态紧急,此后逃亡寻妹,他都没怎么细想。到了裴家庄园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在等消息,静默独处的时候多,这些话就不时翻搅上来,在他鼎沸的心房中呼号尖啸。
“我……连自己究竟是谁……都……”
这些话,他连杨信之都没告诉过,这时却断断续续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魏叔玢听。闪舞小说网他母亲从来没跟他说过自己在尹德妃房中做宫婢时的事,他只知道那段日子约一年有余,其间母亲怀上了他,落草验男身后赐封,此后母子搬到宫院里居住。
武德三年,大唐尚在草创期。天子以武德殿为寝宫,武德殿后院就住着齐王元吉,太子建成在东宫,秦王一家住承乾殿,这几个宫院之间日夜连通,三位年长皇子要去后宫嫔妃居所也……不很困难。
那两年太子秦王还算和睦,也没传出过什么张婕妤尹德妃通奸的秘闻,但……谁知道呢。武德三年,三兄弟都有在京和出京的时候,算算月份,竟然谁都有可能……
“十四郎,”盘膝坐在炕上的少女身子前倾,一手支住席面,离他近些,声音柔软,“依我看,你没必要为这些事心烦。是与不是,是谁非谁,有什么区别?宗室籍册上记得明白,你就是太上皇第十四男,当今天子幼弟,陇西成纪李氏之苗裔,谁敢置疑?”
李元轨抬眼望着模糊晃动的少女脸庞,听她继续往下说,语音微细而坚定:
“尹德……尹氏自己的说法,都有前后矛盾不可索解之处。她又说什么暴虐反骨,什么你跟一娘有骨肉义气,这两者怎么想,也不能合到一处去嘛……要我说,她就是当时气得发疯,口不择言,什么话能伤你最疼,她就随口乱说什么。你何必把一个疯婆子的话当真呢?”
如果只有尹德妃的狂狺,确实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之前,多年以前,他就隐约听母亲身边的老宫人说过类似的话:
“……早点离开德妃那院子多好,那地界脏死了……四郎扯着大郎去吃酒,喝醉了就胡乱折腾见谁是谁,哪里还管什么上下尊卑,简直没眼看……可怜十四郎……”
“别想了!”
脆生生一句娇叱,隐然有平阳公主母女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在紫虚观主身边居留了一段时间的魏侍中长女伸手抓住李元轨衣袖,将他的手扯过来,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
“所有相关人等都已不在世,大郎四郎,令堂,尹氏,甚至令尊太上皇,也没多少日子了……你纠缠这些往事,有什么意义?太闲了吗?令妹十七娘还下落未明,你我众人有家难归逃亡在外,胡商和蕃人,程大将军,皇帝太子一家……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为什么多想想这些该怎么办?”
与这些要事相比,我生身父亲是谁,一点儿也不重要是吗……
李元轨苦笑着凝视她,二人脸孔已离得很近,少女眉头蹙拧,唇线也微噘出一抹生气的弧度。许是刚才挨了烧烫,她面颊很红,嘴唇更红润得象抹过胭脂,在幽暗中柔嫩发光。
“阿玢……”
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吐出了自己唇外,还纯是脑海里的喃喃自语。土墙里,砖炕上,有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