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哥儿回了房,屏退下人,从装旧衣物的箱笼最下面抽出一卷图轴。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一轴画卷打开,轻轻放到床上,仔细凝视着画中人:那是一个妙龄少妇,穿着命妇礼服,坐得端端正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娘亲,娘亲……”皓哥儿以手虚抚过画中人的眉目,口里轻轻唤着,红了眼眶,面上留下一串泪痕。
他想起最后那几年,娘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长年累月躺在床上,抱着他或者搂着他,与他说话,仿佛就已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可她还是那么温柔又严肃地、孜孜不倦地同他说着话,悉心教导他。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能将本该用一生时间来慢慢教导他的,就在那一两年,在他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反反复复教给他。
皓哥儿还记得娘亲说的那些话,她说,皓哥儿,往后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听你爹的话,要让他喜欢你。你爹就是霍府的天,只有他喜欢你、疼爱你、教导你,你才能活得好,将来长大了才会有出息。
皓哥儿,往后你爹娶了别人,你也要让那个女人喜欢你。这当家主母就是霍府的地,只有她肯照应你、看顾你,你才能在这府中立足,才活得下去。
你记着,皓哥儿,你不能不聪明,也不能太聪明。你若是太聪明,就会招人妒忌;你若是不聪明,就会让人瞧不起,
你与你爹不能太亲近,更不能不亲近。你若与他太亲近,便会拦了别人的路;你若与他不亲近,就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待你爹有了新太太,你要听她的话,但不能真的听。你记着,你迟早要和她的子嗣相争,她不会真心待你。但为了讨你爹的欢心,她定然会表现的十分欢喜你,你别与她作对,心里清楚就好。
若是她人前待你好,人后欺辱你,别去找你爹闹,你就去太夫人院里住着。太夫人是霍府的太夫人,她重礼法,怜贫惜弱,定会照应你。
你在新太太面前,别太想我,也别不想我。若不想我,她不免觉得你冷心无情;若太想我,她又要觉得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些话,娘亲教导了他许许多多遍,就算他当时不懂,娘亲也要他牢牢记在心里。皓哥儿,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你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娘一心一意爱你,待你好,不会害你,他娘抱着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这些话他都记在心里,从不跟任何人提起。娘亲去后,皓哥儿仿佛一夜长大,原先不明白的那些话,也统统明白了。他一一照做,果然,人人都觉得他就是一个体弱多病,亦无甚长才的嫡长子。太夫人怜惜他,他爹疼爱他,就连顾维驹,也因为觉得他没有威胁,而不吝于善待他。
“娘亲,您说的都对,”皓哥儿看着孙氏的画像,低低地说道,“我都听您的了。您还说过,待我在正院站稳脚跟,就要团结姊妹们,不可孤军奋战。如今我已经得了大姐姐信任,待妹妹们大些,我自然也能让她们听话。您在天上,就放心吧。”
皓哥儿哭着说完,小心没将眼泪落在画像上,又凝视了画像一会儿,才又十分谨慎地收了回去。因箱子里都是孙氏亲手给他做的儿时衣物,现在穿不了,也不会丢弃,平日里无人来动,放在里面倒是不会担心被别人看到。
大姐儿则愁肠百结,不知道要不要把皓哥儿的心思同顾维驹说一说,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其一,皓哥儿平日里绝无异状,她口说无凭;其二,皓哥儿手里捏着她写的字条,抖落出来,只怕父亲和太太反而对她起疑;其三,就算说了,皓哥儿未必会改变,可却也再不会信她了,她也再无法得知皓哥儿所想;最后,皓哥儿终究是嫡长子,而她只是庶女,她不确信长辈们会站在她这一边。
想定了心思,大姐儿知道唯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重活一世的她性格也多了几分刚毅果决,因此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就制定了几条计策:一是她常与皓哥儿一处,观察起来比别人多了几分便利;二是要让顾先生多讲些母慈子孝之事,借古说今;三是不再顾忌身份有别,多与皓哥儿往来,争取他的信任。至于他那些执拗的念头,只能将来慢慢说服。想到这里,大姐儿不禁庆幸如今太太还未有身孕,否则皓哥儿压力之下,还不知要想歪到哪里去。
这边大姐儿自然操心着皓哥儿,那边顾维驹却又开始操心顾家母子。
之前霍府一直多事,顾维驹便没顾得上照管娘家,只是交代珍珠,三不五时让顾维骃往家里带些粮米布料回去,以供家中吃用,余下银钱等等,再没多给。
却不料这日顾见下堂之后,顾维骃托人带话进来,说想与顾维驹见上一面。说起来顾维骃虽在霍府读书,姐弟二人相见却不多,一是顾维驹早间事多繁忙,二也是为着避嫌。顾维骃也是懂事知礼的,这么久了,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与姐姐相见。
顾维驹忙让人将他带进西岭院来,姐弟二人在小花厅坐了,顾维骃见四下又换了陈设:案上一个青花蕉叶纹鹅颈瓶,里面散碎插着几枝红的榴花、白的栀子;瓶边小小一个珐琅底座,上头置一个黄玉雕的佛手;案头另一侧摆一个青铜蝉纹尊,里面插着灵芝、如意、团扇和雀羽等物;案桌两侧香几上,一边是一套仿官窑粉青釉冰裂纹炉瓶三事,铜错金香铲、香箸和香压;另一边是一个珐琅西洋女子图海棠式花盆,盆里种的粉红月季,正开着五、六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