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在距离俄国首都圣彼得堡29公里的喀琅施塔得军港,一艘艘军舰犹如酣睡的海兽,静静泊于码头旁,就连执勤的水兵也大都一动不动地呆在自己的哨位上。在这些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舰艇当中,有一艘三烟囱的大型战舰,甲板上持续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上身穿单衣的人在绕圈跑步。这时候,水面上的气温不足十度,所以当他停下里的时候,从脑袋到脖子都有淡淡的白气散出。
天边微微泛白,望着舰尾旗杆上的圣安德烈旗,安德烈-德尼索夫神色黯淡。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为人父,粗犷的络腮胡子让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然而在海军参谋部供职的阅历没有让他平步青云。大战爆发后,曾经留学德国的经历让他受尽排挤。旧日同窗,有的不堪羞辱愤然辞职,有的在战场上求得痛快一死,也有像他这样默默忍受、默默等待的。
他那件挂在住舱衣架上的军装,迄今依然佩着上尉领肩章,且不说那些出身贵族家庭的同龄人,哪怕比他晚进入军官行列,混得稍好的早就是校官了。
撇开自身的境遇不说,德尼索夫挚爱的祖国,近几年的形势也让他感到心灰意冷。大战结束以来,失去大量欧洲领土的俄国经济对外号称“复苏势头良好”,实则受到腐败、官僚主义、资本短缺、运输不畅以及国际市场竞争激烈等多方面原因,经济状况止步不前,工业规模尚不及战前的一半,大多数工厂为了获取利润,采取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劳动强度以及底薪雇佣妇女童工的办法压榨劳动者,而且近两年农灾频发,粮食减产,地主、富农、商人掌握着大量生活必需品,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导致物价飞涨,底层民众处在饥饿线上,几乎每个月都有工人罢工和农民暴动发生。
社会动荡不安,人民怨声载道,因1905-1907年革命失败而陷入低潮期的布尔什维克又重新活跃起来,他们进入工厂、农村、兵营以及舰队,他们的思想受到了普通劳动者以及基层士兵和水兵的欢迎,他们的实力迅速发展壮大,因此成为了俄国统治当局的心头大患。在波罗的海舰队,一旦有人被发现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将会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甚至有可能遭到枪决,但即便如此,秘密的布尔什维克小组几乎存在于每一艘战舰上——这是个让军官们心惊肉跳却无力改变的现状。
作为装甲巡洋舰“留里克”号的枪炮官,德尼索夫能够从某些水兵的眼神和举止中找出蛛丝马迹,但他不屑于像某些军官那样用革命者的鲜血来邀功请赏,在他看来,这些布尔什维克分子并非叛国者,而是希望通过一条不同的路径来挽救和改变这个国家。可是,身为一名自尊心极强的军官,他同样不屑于加入革命者的行列,哪怕自己誓死效忠的是一个错误的对象,所以,他不止一次地将试图用布尔什维克主义打动自己的水兵轰走,也由此将自己置于了两不靠的尴尬位置。
带着沉重而又矛盾的心绪,德尼索夫返身往舰舱走去。执勤的水兵是个刚满18岁的小伙子,军舰上的生活没能让他锻炼出一副强壮的体魄,看着他单薄削瘦的身材和面有菜色的脸庞,德尼索夫只是默默朝他敬了一个军礼。
和舰上的大多数水兵一样,小伙子以敬畏而又提防的目光看了德尼索夫一眼,敬军礼的动作显得有气无力。
回到住舱,德尼索夫喝下一大杯水,然后矗立在舷窗前,一语不发地注视着依然沉睡的港湾。进入10月份以来,圣彼得堡凄风冷雨,气温骤降,人们需要更多的食物来抵御寒意,但面粉价格竟然在一个星期之内上涨了百分之六十,而大多数工厂主无视工人提高计件工资的要求,在布尔什维克的号召下,万圣彼得堡工人举行了两次大规模罢工,莫斯科、哈尔科夫、巴库等城市的人们则以罢工和示威游行进行声援。部分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大臣和议员们向沙皇发出呼吁,希望以社会改革的方式缓解矛盾,但沙皇根本不予理睬,而是派出警察和军队驱散罢工人群,并下令全城宵禁,使得圣彼得堡的形势变得空前紧张。喀琅施塔得军港虽然相对封闭,但这些天来,德尼索夫从周围人的表情神态中察觉到了异样,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暗流正在看不到的地方涌动,想要找到破绽,继而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早餐的时候,餐桌上除了一成不变的煎蛋、面包、黄油、牛奶,居然多了一份色泽诱人的培根,而餐桌旁也多出了一位姿态傲慢的海军上校。他的年纪并不比在场的军官们大多少,但他胸前佩戴的一级乔治十字勋章却很有说服力,因为只有战场上的英雄能够获得这样的荣誉。
开餐之前,这位临时登舰的上校非常严肃地向在座军官们宣布了一份命令:国家正处于骚乱频发的非常时期,军队务必恪尽职守,坚决抵制无政府主义和自由思潮的侵蚀,尤其要对极端危险的分裂主义者——布尔什维克分子,采取严格的防范和严厉的惩治举措。
在这份命令之后,上校补充说,如若警察和陆军部队无法控制形势,舰队有可能被调往圣彼得堡维持秩序,届时为了保证皇室安全,维护国家的总体利益,舰队可能需要动用武力,各舰除了坚决执行命令之外,还必须小心那些受到策反的水兵,军官们有权在不经报告和审判的情况下对这些人执行枪决。
上校讲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