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藏花过来,兰芽已然备好了酒。且,她独个儿已然先酌了几盏,面上微微带了醉意。
藏花便冷斥:“哪里有你这样做东的?说请我过来喝酒,倒自己先动了。”
兰芽捏着酒盅,咯咯地乐:“我原也拿捏不准,你今晚是否会应约而来。你若不来,我既已备好了酒,难道却要空等一场不成?于是我自然要先饮,你也原本不是拘礼的人,也不会当真与我计较。”
藏花立在灯影里,一身墨色锦袍曳撒,领口露出脂红的中衣领子来,眼角眉梢也涂抹了脂红的妆粉,便是乌纱折翼官帽左右垂下的丝绳也是脂红的。这两种颜色将他活脱脱印在黑夜红灯里,说不出的邪魅,又说不出的好看燔。
兰芽便又咯咯而笑,抓了空酒盅递过去:“来,美酒敬美人。”
藏花没接,只眯起眼瞪住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在,调.戏我?”
兰芽一怔,随即笑得在坐褥上翻滚:“花二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来?花二爷是美人,我是实话实说,并无半点不敬之意。”
“嗯哼。”藏花这才坐下,侧面对着兰芽,捉着酒盅,将里头的酒喝了。喝完了,却不放回酒盅去,而是捏在掌心,静静道:“你我原本不睦,过去一整年,我每晚睡前的功课都是琢磨如何能不被大人发现地——杀了你。窠”
兰芽不意外,捉着酒盅笑眯眯地侧耳倾听。
藏花深吸了口,转头来望她:“可是你今晚竟然敢先喝醉了再等我来……兰公子,你可知道,就方才这一杯酒的当儿,我早已能杀死你数回!”
兰芽便做了个鬼脸:“哦?如此说来,我眼下已然是鬼魂喽?那我是不是可以飞了?”她逞着酒意,便挥舞着双臂。幸好身上的袍子是窄袖,才没能飞起来。
兰芽便遗憾地掐腰一叹:“我欲乘风归去,二爷缘何不予东风?”
藏花咬了咬牙:“我今晚想要杀人,而你今晚也是恨不得死了……我偏不圆满你这心愿!”
都是心思剔透的人啊……兰芽便盯着藏花清脆地乐:“二爷瞧你,为我‘日思夜想’一整年,如今又舍不得下手……”
藏花倏然转头,狠狠盯住她:“打住!”
兰芽便大笑:“好好,我不说就是。至少,今晚,二爷咱们两个还能彼此为伴。”
两人便对饮。兰芽酒量自是不及藏花,再加上先前便有酒意,于是醉得很惨,嘴里一直在唧唧呱呱地找话说;藏花反倒越喝越沉默,到后来满屋子都是兰芽的嗓门儿,藏花彻底只当一个听众。
兰芽唧唧呱呱说了半晌,却仿佛没什么话题是藏花此刻能关心的。他一直在出神,不用想也能猜到他在悬心什么。
兰芽便咯咯一乐,将手边引枕扔过去砸他,待他回头,便诡秘地问:“……若我今晚不将你叫出来,你说实话,你会不会动了手脚,除掉梅影,嗯?”
藏花倏然转眸,眼角脂红化作瘆人的阴森一片:“你说呢?”
兰芽也被吓一跳,打了个酒嗝,方又笑起来:“你,不会。”
藏花眼波森冷:“谁说的?以我性子,想要杀人,谁拦得住?”
兰芽收敛了笑,一双点漆般的眼瞳望住藏花:“大人啊。你不杀梅影,也与这一年来不杀我的缘由一样,你都是不忍让大人为难。”
藏花眼波一闪。
兰芽却猛地一咬舌,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都怪今晚醉了,口舌有些不由自主。便连忙闪身遮掩道:“错了错了……没我什么事儿,大人只会为梅影为难……二爷虽一向也是快意恩仇,却从来不失大体,宁可自己心下隐忍,却定也不希望大人为难。”
藏花望住她,缓缓道:“听说,梅影受罚当晚,也是你施了援手。”
大人突然那么大张旗鼓地向听兰轩搬画儿,他知道内里的情由必不简单,便细细打听了出来。
兰芽抱着膝盖,歪着头熏醉地笑:“二爷想说什么?实则是误会了。我帮梅影不是为了大人,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她转着酒盅想给自己倒酒,却头昏眼花了,怎么也找不准酒壶的嘴儿,“便如今晚我邀二爷喝酒,也还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藏花却忽地伸手过来,横过桌案按住她手腕,从她手中抽过那一直哆嗦的酒壶去,稳稳当当地给她倒满了酒。
兰芽盯着他的一气呵成,惊得半晌眼珠都没舍得转。这是一年以来,藏花第一次对她露出的善意吧?
她鼻子一酸,便连忙仰头,将杯中酒与眼中的酸涩裹在一起,都吞下。
在灵济宫,她一个一个地收服了人心,双宝、初礼、王良栋、顾念离、薛行远……如今就连最初敌意最盛的藏花,都对她露出了善意。
她很成功么?
不,她实则失败!
人心须得心来换,她收拢了多少颗心,她自己就必定得付出多少心意去。到头来,该仇恨的却再恨不起来,不知不觉间仇
恨抿去,反倒成了牵肠挂肚,割舍不断。
可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便如藏花这般,曾经那般针锋相对过,此时却彼此相伴取暖……可是却独独有那么一个人,她不可以心软的啊。
只有不收下他的心,当做看不见他的心,她也才能妥帖地保护下自己的心,不必交付。
她含着醉意这般明媚,可是明媚里却又这般忧伤,藏花不由得蹙眉。
再不甘心,他却也明白了情由。
这世上唯有动情,才会如此摧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