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比预计早几日到长安,遂不必立刻赶去户部报到。如今她在长安已无处可去,接连几天基本是在满城寻住所,最后在务本坊国子监隔壁赁了一间小屋,虽磕碜了些但好歹算个容身所。
至此,她已算是身无分文,饿着肚子整理完屋舍,就看见放旬假的国子监学生朝气蓬勃地从门外路过。
许稷一身士子单袍,虽然头发花白,却像极了跑来长安求学的外地学生。
有好奇的家伙瞥瞥她:“咦,又换了人住也!”甚至对她狡黠一笑,恶作剧地说:“这里死过人唷!晚上要小心哪!”
许稷淡淡一笑,这群青春逼人得几乎要炸掉的家伙见她如此反应,无趣笑着各自散了。
她回屋拿了礼物,关好门,骑驴往昭应去。一别许家就是好几年,也不知他们眼下如何。
她先是到昭应城的旧居所,没见到人,便赶在天黑前上了骊山。
刚行至石瓮寺,家犬许松就兴奋跑了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娃,气喘吁吁止住步子,仰头看许稷,许稷也看他,那小小眉眼与许山妻十分相像。
许稷正要上前抱他,许松却汪汪汪不停吠,不由分说凑过来就是一顿亲昵,看得一旁小驴忿忿地直喷气。
暮色将合,在这暑气旺盛的时节里,山中却很是凉爽。许稷带了一娃一犬一驴迎着晚风回了家,许山又是惊喜又是兴奋,他先是将许稷打量一番,又道:“王娘子如何没与你一道来?”
他久居山村,对长安城的各种消息并不知情,更不知他家弟媳如今已改嫁为他人妇。许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坦白了和离事实。许山一愣:“为何和离?是你不好还是她不好?”
许稷尴尬抓抓脑袋:“成婚几年了也没能有个孩子,我不能耽误她。”
她等于直白说自己不能生,许山一听自己弟弟竟有此隐疾,顿时不知是安慰好还是劝他求医好,最后瞥见在角落里玩耍的亲儿子,招呼过来大方与许稷道:“不要紧,往后他给你养老。”
乖巧小娃赶紧抬头唤了声“三叔”,许稷伸手揉揉他脑袋,递了见面礼过去。
小娃接下,咧开嘴就表了大决心:“我会给三叔养老的!”
屋内气氛瞬时热闹起来,许山妻将晚饭端上桌,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饭,到最后许山也没有问过许稷一句仕途上的事。
他并不在乎弟弟是否可以做大官,只是希望弟弟身体康健。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手伸出来惨白细瘦,根本没甚么血色,这才值得心疼。
次日许稷临走前,他又装了一堆滋补山货给她,再三叮嘱:“你身体都是虚耗得太厉害才这样,一定要记得吃,等天凉快点啊,多炖些吃吃,身体养好了才能做事记住没!王娘子如今不能替你操持内务,你自己一个人不能太将就,往后旬休无事就到这来吧。”
他叨叨个不停,许稷骑上驴都要走了,他仍在不停说,最后还是被妻子拉住,这才止住了话。
他看着许稷远去的背影叹一声:“我这个弟弟啊,甚么都好,就是太能吃亏,可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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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但百官们仍是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免得上朝迟到。
这日更鼓声过了没多久,樱娘翻了个身,八爪鱼似的手脚缠住千缨不放。千缨见时辰不早,轻手轻脚挪开她的手脚,将薄毯拖上来盖住她肚子,小心翼翼下了床,迅速掖好床帐免得有蚊子飞进去。
她洗了脸,坐到妆台前麻利整理了头发,施了淡淡口脂,看着镜中人却觉有些陌生。
那面目比几年前看起来更清丽干净,也添了些因年龄增长带来的从容,毕竟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不如意就会逃出家门跳曲江的轻率家伙了。因为樱娘,因为这些年遇见的许多事,她体谅了为人的难处,也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更清楚自己应该做甚么。
她像个寻常宦门夫人操持着家务,安排每日膳食,管理开支账务,侍奉长辈教导孩子,有条不紊,尽职尽责。
练老夫人对她极好,简直当成亲女儿;练绘也对她极敬重体贴,她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丈夫,但这些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事。
千缨起身往厨舍去,她前脚走,小樱娘就翻身坐起来,费力挪过足凳,站上去够水洗脸。她磨蹭磨蹭将自己收拾妥当,溜出房门就去找练绘。练绘昨夜忙到很晚,这时听得动静从满案卷宗中撑起头,睁开眼就瞥见樱娘溜了进来。
“阿爷很累吗?”她一张脸上透着虎虎生机,与练绘说:“我想让阿娘教我写字,可阿娘说自己写得不好看不愿教……阿爷能写张字帖给我吗?”
练绘应了一声,微笑着起身去开了窗。夏日晨风涌进来,樱娘趴在矮案对面,看她阿爷收拾卷宗,又看她阿爷变出一张纸来,给她写字帖。
时辰不早,千缨过来喊练绘吃早饭,走到门口,就恰看到如此一幕。
她抬起来要敲门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直到练绘将字帖写完递给樱娘,她这才敲响了门板,淡淡地说:“吃早饭了。”
与此同时,住在务本坊国子监旁的许稷也爬了起来。
她翻出崭新的深绯官袍,佩上银鱼袋,系好幞头,吃了些干粮就往外去。
她走到门口,恰逢放假回来的国子监学生,那一众学生见这破屋里骤然冒出个深绯服色的高官,顿时吓了一跳:“喂,那不会是鬼吧?”、“鬼你个头啦,是上次新搬来那个白头发家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