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守将派人护送刘义真回江东,郭旭全家和薛梅儿母子同行。他们到达徐彭城时。发现那里的北府兵刚刚解除一级战备。刘裕得到北伐军南下途中被打垮、刘义真生死不明的消息时,立刻下令全军备战。随时北上进攻夏军。但他身边那些文人幕僚没有一个同意他这样做,警告他这样不但可能再次败军杀将,而且会摇动江东,而后者更是不可收拾的劫难。在他犹豫摇摆时,洛阳方面传来奏报,说刘义真幸存了下来。刘裕借势取消了二次北伐的计划,但内心悲愤难以遏制,接连几天登上城头,扶郫北望。慷慨流涕。
他在宋公府接见跑回来的这几十号人,流着泪给每个人封赏官爵。人人都陪着哭,跪拜谢恩,除了郭旭。
他满心只有一个声音:他们都是你杀的。
王镇恶是你杀的。
沈田子是你杀的。
王修是你杀的。
疯子是你杀的。
陈嵩是你杀的。
徐之浩是你杀的。
那一整支军队都是你杀的。
当刘裕宣布晋升他为扬威将军时,他沉默不语,既不谢恩,也不跪拜。当刘裕手下把崭新的盔甲捧到他面前时,他接过来,盯着鲜红的盔缨看了许久。猛地把这套行头砸在地上:
&不能头顶弟兄们的血!”
径自转身离去。
在场的文武官佐大惊失色,法曹官立刻要求刘裕逮捕郭旭,治他的不敬之罪,但刘裕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少壮精华。此役赔得只剩下郭旭一人,此人千辛万苦杀回来,因兄弟死光而悲愤。因全军覆灭而痛心,仅仅因为冒犯上司就要一切勋劳伤痛都一笔勾销。被一群锦衣玉食呆在后方的文吏绳之以法,那今后谁还愿意给他刘裕卖命?更何况。良心折磨他,让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郭旭走陆路,打算从淮河上船,由淮入江,走水路回京口,这样可以让女人孩子少受颠簸之苦。船过淮水,他站在船头,看着船头翻卷的浪头,听着船舱里薛梅儿的抽泣声,想起奶奶当年就是在过淮河时被卷走的,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调转爷爷的人生道路,由南向北,打回关中老家,在那里重新扎下老郭家的根。孰料希望这么快就破灭,他不得不和爷爷当年一样,挈妇将雏,带着生死兄弟的残破家庭,过淮河,过长江,继续寄居江东,没准就这样客死他乡了。
他的老宅子还在,只是异常破败,院子里已经长满荒草。沈林子和檀道济知道他回来,派人帮他收拾房子,在院子里另起一栋屋子给薛梅儿用。回家十来天后,邻居们听到了久违的叮当声,郭旭重操祖业,开始打铁了。
假如他愿意接受军中打造兵器的活,他会赚很多钱,不过他坚决拒绝老长官和同袍们的好意。他不缺生意,虽然他自己拒绝了,但在北府兵序列里,他还是新晋的扬威将军,这样他就成为京口城里绝无仅有的戴着将军头衔的铁匠。人们都想见见他,纷纷到他那里打造家什器具。
铁匠铺重开五六天后,朝廷颁发诏书,追封陈嵩为池阳侯、勇毅将军,准儿孙袭爵。
薛梅儿拒绝了。
她不想让陈嵩的孩子接受刘裕的恩赐。
郭旭的俸禄和陈嵩的俸禄,都捐给了京口忠烈营,以后每月自动拨付到那里,给阵亡弟兄们的父母和孤儿用。
薛梅儿和小俏联手办了一个私塾,给街坊邻居的孩子传授《论语》和《诗经》。京口城里从来没有女塾师,而且是两位将军夫人做女塾师,人们觉得她们是贵人,希望孩子们能沾上好运,所以她们不缺弟子,也不缺束脩,就算没有郭旭的铁匠铺生意,也足以温饱无忧。院外铁匠铺叮叮当当,院内学堂里书声朗朗,蔚为奇观,常引行人驻足。
春夏之交,满院子树荫深重、黄莺恰恰时,薛梅儿死了。
她生了一个男孩。
之后染上产褥热,高烧、寒颤,下腹剧痛。郎中束手无策。
回光返照时,她叫小俏拿来一个首饰盒,里面除了耳环和戒指,还有一支箭头。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早就用这个箭头结束生命,追随陈嵩去了。做母亲的,没有别的可以留给孩子,只这个箭头,是从他父亲身上得来的,希望他牢牢记住:父亲是个大英雄,但是他不要走父亲的路。
她在昏迷中离开,脸上带着笑意,仿佛要去赴一个约定已久的甜蜜相会。
小俏不敢哭太久,有个小生命等着她去做母亲。
郭旭给这个孩子取名郭怀嵩。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孩子吸吮着小俏的奶水长大。郭旭夫妇,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母。
郭长安、郭西都、郭怀嵩。
郭旭慢慢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因为孩子们呱呱地哭,格格地笑,他们要吃,他们要睡,他们要玩闹,他们渐渐会走,渐渐学会捣乱闯祸,渐渐给他们的父母带来无穷的幸福和烦恼。
郭旭以为日子就这样了。
他很享受这种平头百姓的凡俗之乐。
直到刘裕称帝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