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身边的敌人开始散开。
耳畔隐隐想起隆隆的马蹄声。
我要死了,还没有死到头。还能听见敌人的骑兵杀来了。
他们一来,绿豆和疯子也就没活路了。
都是我害了他们。
要不是我急着去接孙俏。他们也不会陷于死地。
上次在黄河边我们也是一起落难,那次陈嵩来救我们,这次没人救了。
正要朝着那些散去的背影冲杀过去,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挣扎着,听到急切的声音:
&旭,郭旭,别打了,别打了,我是斛律征!”
斛律征带领骑兵赶上来。瞬间合围屠灭了兵匪。此时郭旭已经胸部中箭,马匹死在乱军中;绿豆小腿中了一槊,所幸没有伤着骨头;疯子最幸运,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但跟了他好多年的剑被砸断了。
一帮人围着郭旭,看着那支刺穿胸甲的箭发呆。
一个人被当胸射中,居然还能拼杀那么久。
也不见血。
斛律征小心地解开郭旭的胸甲,发现那支箭居然跟着胸甲走了。它在战袍上留下了一个洞,却没有刺穿皮肉。小心地解开战袍。看到一个用肩带固定在胸前的小布兜。打开一看,一枚梳子断成了两截,一面铜镜上留下了一个小窝窝。
斛律征大笑起来,说兄弟你无论如何也要娶这个姑娘。她是菩萨转世啊。
郭旭已经清醒过来,他捧着两样大难不死的东西暗自庆幸。假如胸前是那柄花哨的银梳子,他此刻已经是一具被射穿心肺的死尸。要感谢的人太多了。感谢孙俏。感谢那个赠送了铜镜的店主,甚至感谢那个不知名的秦国后妃。也许是她为了报答还梳之恩,冥冥中减缓了那支箭的力道。
兵匪们尸横遍野。
一个兵恨恨地说别管这些畜生。就让野狗啃他们好了。
郭旭瞪了他一眼。国家没了,军队没了,那些早已不习惯做平民的老兵很容易走上打家劫舍的道路。这是他们错,又不是他们的错。北府兵要是哪一天摊上这种境遇,说不清身边哪个人就会沦为盗匪。
更何况他们已经死了。
为他们选择付出了最高代价。
九月关中,尸体放不久的。军人们随身没有锄头铁锹之类,没法土葬这些死者,只能用刀斧砍下一些木头做柴火,用战袍做引火物,聚拢尸骸,付之一炬。
大家默不作声地出发了。
郭旭先前的兴致消散了。他此行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心上人,不是为了打仗。和秦国人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在关中地界上,不应该再有这样血腥的搏杀。只要没有人打过来,骠骑队队主郭旭不应该再主动去攻击任何人。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像过去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一样,把他爱上的那个女孩子娶到新家,而这个新家就在长安,就在爷爷当年不得不离开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再有杀戮,不能再有纷争,只能有生意兴隆的商人,五谷丰登的农夫,解甲归田的士兵,当然还要有一个做过军官的铁匠。这个铁匠不必锻打兵器,只需要造农具和炊具。他要和他美丽的妻子生一堆淘气而漂亮的孩子。孩子们春天放风筝,夏天在河里光屁股洗澡,秋天爬上树吃果子,冬天在雪地里撒野。他先前的战友吗,也应该娶到称心的老婆,也要生一堆孩子。在某个夜晚,他们会重逢在一个巨大的酒场上,行汉人的酒令,唱鲜卑人带点荤的小调,品尝牧场和田野里最新鲜的收成,最后昏昏醉倒在篝火旁,受着满天星辰的庇佑。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手上沾血。
他这样想着,伸手探入怀中,摸了摸小布兜。
它还在。铜本来是冰凉的,但被他的体温烘得暖暖的。
想到这种温暖放到孙俏手中的那一刻,他既憧憬又胆怯。
潼关城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就像一朵蘑菇从春雨后冒出来。
初秋关中没有春雨,春雨只在郭旭心底。
穿过城门一瞬间,他闭上眼睛,轻轻祈祷。
苍天啊,不要让她拒绝我。
&他穿着盔甲,盔甲下是战袍,战袍下是他青春强健的身体,身体和战袍之间,藏着一个小布兜,小布兜紧贴着心跳。
那天进秦宫,听说他要一把最好的梳子,太监搜罗来一大盘让他挑。他做梦都没想到梳子还能有那么多的材质和花样。最后他挑了一把镶嵌了玳瑁和红宝石的银梳子。想到这把梳子滑过孙俏乌黑的长发,他会无声地笑出来。那长发曾经在风中拂过他的脸,轻微的痒,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把梳子一直藏在他怀里,直到秦国王族被集体诛杀那天。
那天晚上,他坐在没有掌灯的帐篷里,想象着夏侯嫣母子幽魂游荡,孤苦无依。作为军人,他非常佩服姚绍。国家危亡时刻,这个人苦苦支撑,直到志绝身残。老天爷如此残酷,并不因为一个人忠贞报国,就放过他的遗孀和孩子。郭旭虽然不善做深思,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刘裕的英明,这一回却觉得他做得不漂亮。不分忠奸,凡姚姓王族都杀,让姚绍这样忧国如身的人绝嗣,只能让那些跟他一样的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