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会。”
皇帝戏谑:“朕不会?朕若不会,六年前你又怎会离京?你不会以为,朕忌惮林秦两家之势不敢动你,亦或是,过了六年,朕会舍不得你了?”
“臣从不认为陛下不敢杀臣或不舍杀臣,有的只会是陛下会与不会。若是六年前,臣不敢妄言,但如今臣可斗胆道陛下不会。”秦洵笑了笑,“陛下宽仁,并非咄咄逼人之君。”
其实秦洵出口这话已经掺了些说好听话安抚皇帝的意思,他一点也不觉得皇帝是个宽仁的君主,皇帝能登基后先拿沈家开刀又对楚家过河拆桥,那样折腾自小不合的兄长齐舸,近年还因林秦势大又动心思,闲来无事还能挑拨挑拨让自己儿子们互相争斗,他根本不觉得这个君王有多仁善。如今皇帝不会杀他,一是林家的两位将军中他母亲林初早已久居长安练兵,上林苑狩猎一事后他舅舅林袆又卸去军职,已非皇帝心头重患,他没必要大动干戈赶尽杀绝;二是若上林苑狩猎之时得手将秦洵杀了便杀了,可那时一击不中,有心人皆已明了,若再行此举,不免有失君王气度。
说白了,这是皇帝的自尊,他要这个面子。
秦洵虽向皇帝作坦然诚恳之态,到底不能全然想什么说什么,左右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好听话哄这九五之尊耳根子舒服又不是什么难事。
皇帝上前两步,肃着脸盯住这少年一张酷似其母的精致容貌,似要从那一双深海蓝眸中读出些虚伪胆怯的意味来,然少年款款含笑一派坦荡,竟无半点奸惶之色。
良久,皇帝总算缓下神情,甚至浅淡地笑了一笑:“你这孩子本就聪颖过人,如今又当真是懂事不少,朕看呐,能成大器。”
“陛下谬赞。”能不能成大器,不也得看你允不允许吗。
“此番朕令归城督巡江南,他还未归,不知情形如何,微之既居江南六载,想来对江南之地官风民情多少耳闻一些,可否与朕说上一说?”
“幸能与陛下分忧。”
一直到皇帝又与秦洵闲话了些家常放其离去,秦洵走出宣室殿,抬手抚了一抚颈边伤口,心有些坠沉地想,方才他说愿与陛下结君圣臣贤之誓的言辞,皇帝并没有应。
罢了,他也并不指望凭自己一个十几岁少年人的三言两语就完全打消一个生性多疑的君王心中的沉疴旧虑,皇帝最忧虑什么,方才他二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那么一个说来僭越的东西,最好还是作禁忌之言莫轻易出口吧。
凌驾于现今帝权之上的御祖虎符,这么个至今未现过世的圣物,究竟存不存在于世?当初的平王,如今的林家,谁都不出来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就这么让君王既猜疑着,又忌惮着,秦洵也难轻易定论这东西到底是存在好,还是不存在好。
秦振海望着回马车上来的儿子脖颈上比去时多上的一道已经止血涂药的细长伤痕,无需多问便知道出自何人手笔。
“这几日沐浴当心些莫沾了水。”他叮嘱道。
“明白。”
“我原以为你还要在未央宫多待些时候的。”见儿子坐稳,秦振海吩咐车夫驾车回府。
“原本打算去一趟昭阳殿看看姨娘,不过……”秦洵拈了拈自己衣领,今日面圣穿的素色衣裳,受伤时领口处被鲜血浸湿,现在已经干涸发暗,瞧着有几分怵人,“过几日吧,不急这一时,听说姨娘再度有孕就在这阵子临产,不能惊着了她。”
秦振海伸出手在儿子肩头重重按住。
“他是皇帝。”
“嗯,他是皇帝。”秦洵复道。
帝王薄情,今上齐端尤甚,他能毫不留情地为平衡各方权势取舍朝臣,能除掉自幼比自己更受先帝偏宠实际却并未如何欺压过自己的兄长,能报复性地将曾受祖母沈太皇太后干政制肘的怒气宣泄到骤失庇护的沈家头上,甚至即便曾经那样爱慕林初,一旦涉及到他的朝政皇权,他也能狠下心对林初的弟弟与儿子下手。
甚至对于他的原配前皇后曲佩兰的难产过世,亦有隐晦的猜测称是皇帝对于母亲堂太后当初阻碍自己求娶林初而另择族妹之女予他为后的报复。至于为何两任皇后皆出右相曲家,则是由于前皇后曲佩兰为丞相夫人堂氏嫡出,现皇后曲折芳却为右相侧房庶出,皇帝杀曲佩兰是对堂氏、对堂太后的报复,再立曲氏庶女却是对曲家的安抚。
当然,关于前皇后此事仅为有心人上不得台面的妄自揣测,既。
然今上薄情是真,旁人看他,定不可多看重其旁的身份,他不是儿子,不是父亲,不是丈夫,不是友人,他是皇帝。
真正的,孤家寡人的皇帝。
回府时秦振海将秦洵送至将军府门口,道自己去一趟他祖父那里,叫府上不用等自己一道用午膳,便脚都没沾地紧接着又离去了。
秦洵一脚刚踏进大门,便被个风风火火滚过来的粉团子扑了个满怀。
“堂哥堂哥!你看我有没有长漂亮!”粉团子趴在秦洵胸膛上嚷嚷。
秦洵揪着她后领把她从身上扒下来,望着在她身后穿紫裙子不疾不徐跟上来的另一个小姑娘,笑眯眯道:“长丑了,绯绯比你漂亮。”
粉裙子小姑娘嘟着脸道:“你讨厌!绯绯漂亮不就是我漂亮,我们明明长得一样,你就是不想夸我!”
两个小姑娘是秦洵叔父家的双胞胎堂妹,比秦洵小上四岁,年方十二,粉裙子那个叫秦绾虞,紫裙子的叫秦绯澜,小名唤作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