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乔接过电话,跟对方说让他稍等一会儿,朝老人走过去。他妻子昨天刚出殡,他哪儿来的闲心上这儿来看别人家的热闹呢?
总有人有这个闲心。
他故作镇定,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心里虚得很,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顺,这是最大的一次失误。噢不,这不仅仅是失误,这是个错误。
陈乔告诉自己一定要硬撑,人都这样,撑着撑着也就过去了。可他觉得两条腿首先就跟他作对,又像灌了铅一样的发沉,又像没有二两骨头一样的发飘。哪儿哪儿都是汗,衣服被濡得冰冷,粘腻的粘在他身上,似要揭开他一层皮。
呵。
他陈乔也会有今天。他昨天还在想自己羽翼丰满,应该可以独挡一面了,还想着让陈莫菲过来帮他。他现在承认自己是想在陈莫菲面前当英雄,他本来对功成名就不那么感冒,他过早就尝到了名功成名就的滋味,以为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他唯一的遗憾是陈莫菲。
这让他耿耿于怀。
阳光太盛,天太蓝。刺眼,他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看过人间悲欢,但没一件太大的悲或者欢落在她自己身上。他从来没有怕过,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强,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失败过。独孤求败?是啊!
他好想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遇到类似的事件时会这样,他觉得自己会当机立断,会特别爷们儿,会......他还曾经在心里嘲笑过流年。
他还是走到康父面前,却不知怎样开口。
康父也没有开口,只笑吟吟看着他。
笑什么?
他很想一巴掌扇过去,哪怕他是一个老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有些事不用非得用语言表达,用表情也可以,笑容也可以。陈乔庆幸自己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你搞的鬼?”他问。
康父仍旧笑而不语。
陈乔想要答案。他还是太年轻,这是个看结果的社会,过程是留给自己成功时炫耀或者教化后辈的。
老人转身上了车,他坐在后排座,仍旧是那辆朴素的车,黑色,国产品牌,他曾在这座城里权倾朝野,退了以后余威仍在,很多事情不用他出面,暗授机宜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陈乔猜测他一定知道那个跑路老板的底细,有些事不用明说。过程大抵是老人透露出陈乔的底细,对方了然于胸后朝他下了手。
他们暗中勾结,然而没人能抓住他们的把柄,一点儿口实也不会落下。
车子已经启动,人多,司机开得缓慢,有时需要按下车喇叭,
陈乔目送,就像几天以前,老人亲自找上门来,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
陈乔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冷笑,这样一个退出历史舞台的老人?鸡皮鹤发,后背枯瘦,胳膊上青筋爆出,一切都提示他行将就木。
他太不自量力了,来威胁一个如日中天的男人?
他疯了吧?
他没有疯。
疯的是他陈乔。
陈乔到现在才懂。
可是晚了。
人生最怕“晚了”二字。
晚了!
时不我待。
晚了。
原本他以为是他晚了,英雄暮年,再是英雄,也是暮年。现在他知道,破船也有三千钉。
陈乔目送汽车远走,一个人拍他的肩头,他一回头,发现是流年。
他的行踪不能猜测。
昨天他没来得及细看故人,现在见,两人同样落魄。
二人相对无语,曾经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一言难尽。
陈总监小跑过来,陈乔打发他先走了。两个人驱车,一前一后,也没什么目的地,后来到了他、流年、陈莫菲第一次见面的酒店,要了三样小菜,一瓶白酒。
谁也没说话,默然对饮。透明液体注入玻璃杯,辛辣入喉,辣得两人几乎同时一缩脖,但又都觉得一股热力沿喉咙向下,从胸腔一直到胃,火辣辣的烧得慌。可是,舒服。
古代侠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淋漓。
流年和陈乔同时找到那种感觉,浪荡天涯,仗剑江湖,究竟是假洒脱还是真避世?
二人继续沉默,举箸夹肉,不是饭口,所以店内倒静,只闻两个人的咀嚼声,可谓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说,人间多少悲辛事,真是,悲辛,而非悲欣。不足与外人道,却真实的存在。譬如现在的流年与陈乔,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来。”陈乔举起杯来,杯里是透明的无色液体,杯中是浊物还是清流自不在话下,举杯的人心里一定是浊浪滔天,连小桥流水都算不上。说起来,那些仿佛离得二人特别遥远,像是上个世纪甚至是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可望而不可及,风花雪月,蓝田日暖,讲的都是心境,而他们如今是一脑门子的官司,这官司还没有法官能断得了,小哥俩倒也能互诉衷肠,彼此却也不一定能互相真正了解。
生活至此,才算跟他们展开真实的一面。从前流年以为自己跟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家道中落命运就算是对他残忍了;陈乔则以为陈莫菲拒绝了他,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否定。现在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时的自己该有多么矫情。
生活,生活,首先是生,接着得活下去。如果这一点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其他?
玻璃制口相互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这声音从前偶尔让人觉得喧闹,如今,在两个人生失意人的耳中听来,实在有几分悦耳与曼妙。杯酒下肚,千言万语在酒里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