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边回来的探骑,并没有给杜光彦带来他所希望的消息。
“末将在夏绥地界跑了八百里,仍然没有看到河东军。末将只得折返,经过绥州和夏州时,请求这两州的上官或者出兵援应,或者助派游奕往东寻找普王殿下的河东军报警。”
这探骑不是普通的游奕小卒,而是跟随杜光彦多年的牙将,虽精疲力竭,但口齿和头脑一样清楚。
“夏绥两州刺史怎讲?”杜光彦急切问道。
牙将有些嗫嚅,小心斟酌着,继续禀道:“两州刺史对小的言道,唐蕃毁盟,西北诸镇皆严阵以待、固城自守,只怕分不出兵力来。但一直来盐州都接应他们往灵州运的粮道,他们也知杜刺史大仁大善,故而若杜公有意再次弃城东行,二州都愿接纳吾盐州军。”
“放屁!”
哐当一声,杜光彦将茶盏扔在了地上。
“什么叫再次?在彼等眼中,我老杜就是翻不了身的怂包?是,从前老夫我是弃过三两次城,但那难道是我一人之过?今上登基后,和蕃子赞普,始终是床头打架床尾合的态度,朝廷又不出人出钱修缮我这盐州城墙,四面的节帅则是惜卒自保,能救也懒得救。我老杜这点穷得叮当响的兵力,这四面透风的城阙,挡得了蕃子虎狼之军吗?毕竟那时候,蕃子尚未全然与我大唐撕破脸,每次来就是抢粮抢盐抢牲口,不遇抵抗,便不屠城。我老杜不是贪生怕死呐,我是不愿拿全城老幼的性命换我一个永垂青史的虚名!”
杜光彦说着说着,虽未咆哮,嗓音却越来越显出粗砺来。
他话音刚落,城上守卒又有来报:“杜公,西边天际下,烟尘渐浓,只怕是蕃子的前锋动了。”
杜光彦闻言,沉寂须臾,走近这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守卒,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安置了?”
守卒一愣,瞄了一眼同样立于厅中的司马李升,俯身答道:“回杜公,前日,李司马带着府吏们连夜传讯全城,又打开了东城门后,家中阿爷阿娘和小妹已出城东行,此刻应已过了无定河吧。”
“杜公,”方才回禀东边军情的牙将亦接上了守卒的话,“末将西来时,沿着无定河,确实看到我盐州百姓,扶老携幼,应是往夏州方向去。”
杜光彦点点头,轻轻道声:“跑了好,跑了好,老子这次就算没抗住,好歹给盐州人留了种脉。”
今日入府,他身上,已披了铠甲肩盔,此时他在厅中踱步,甲叶甲裙哗啦啦作响,原本肥胖松塌的躯体,竟教这副大唐御造的明光甲,裹出了七分气势。
在李升瞧来,这般音画,倒是他被贬盐州来,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看到,多年的怂将杜刺史,忽然有了老朔方军征将的影子。
杜光彦抬起装了犀牛皮护具的手腕,拿拳头轻轻顶了顶李升的胸膛:“李司马,我老杜,活了大半辈子,贪财贪色,算不上勇士君子,但道义还剩得几分。你本就不是边将,上回老杜留下你挡蕃子,你二话没就应了,是个爷们,老夫心里头记着。这回就让老夫我守城吧,你即刻带上一小队精壮探骑,往北边寻郭钢和安西军也好,往东边寻普王殿下也罢,奔得越快越好!”
他旋即又压低了嗓子,口气中满是推心置腹的意味:“先头是为兄优柔寡断,未听你的计议,错失安西军增援守城的良机。现下若郭大郎已无此意,一心引安西军入灵州,便莫再勉强了。你自顾逃命去吧,往后清明冬至的时候,贤弟若想得起为兄,就往地上撒杯酒,为兄在黄泉饮了。”
李升眼中异色倏尔即逝,只将眼皮使劲眨了几次,垂头拱手,应了。
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作为一个明明知晓局势走向的人,以及一个将要与主上迎接更心潮澎湃的大事的人,李升对于眼前这个挂名上司的举动和心思,虽关注,却从未当作重点,不过看成棋盘上一个必须落下、但没有lùn_gōng资格的棋子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李升看到此时的杜光彦,遽然想到了当年在长安城外,自己的父亲下马持枪挡住叛军的一刻。
李升再抬头时,面上只余了惯有的淡静,掷地有声道:“下官这就北上,杜公信我,守得三日,即见月明!”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叫岑参的诗人,在安西节度使幕府任职时,写下的诗句。
当时的安西府,还有一位叫段秀实的别将,亦善属诗文,与岑参并称为“轮台二学士”。岑参逝世于大历年间的成都府。而个人骑射技艺不精、当年还被下属笑言为“射不穿札果毅”的段秀实,因长于带兵和营田,步步高升,及至总览西北军政。段秀实在泾原节度使任上,因宰相杨炎进谗,被德宗皇帝解除兵权、调回长安赋闲。不久发生的泾原兵变、朱之乱中,段秀实佯装依附朱,于白华殿廷上突然暴起,欲袭杀朱,失败殉身。
盐州刺史杜光彦终于站到城头时,寒意扑面而来。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继而向左右道:“娘的,本帅并非怕蕃子,是这鬼天气冷煞人!当年在朔方军中传唱那岑判官的诗句,老夫还在嘀咕,读书人为了赋得佳句,可真会瞎扯,哪有八月飞雪的。现下看来,莫说西域,便是在吾这盐州城,前几日还穿不住夹袍,今日竟也眼看要飘雪下霜。”
“杜公,越冷越好,吾等儿郎正宜拼力多杀几个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