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宁州的鸿翎使来报讯,说皇甫大夫和神策军,已经迎到普王与安西军,前日驻于奉天城外梁山下,大夫正命奉天县令,张罗着牛酒,送去劳军。”
宋若昭带着桃叶走出院门时,马车旁的何文哲向她简略地传达讯息。
这个胡人汉子本是报平安的口气,见夫人并没什么反应,亦不多言,又上了马。
何文哲入神策军前,在长安已成家,后来又有过出征盐州和灵州的经历。他当然明白,寻常的军旅人家,妻子得知丈夫在外的行踪安好时,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无论这妇人性子是急是缓,都不会是夫人此刻的神色。
但何文哲相信,主公主母是和睦恩爱的。何文哲来自长安城西市附近的胡人聚落,他从小就熟悉,一个胡人家庭中,女主人有着怎样威严的地位。而宋若昭到了奉天城后,在何文哲看来,皇甫大夫的各种表现,都远胜胡人中最为“惧内”的丈夫。
确切地说,大夫对夫人,不是“惧”,而是疼爱、关切。夫人呢,当初大夫身陷凉州蕃营,自己的妹子遭了大难,她何等坚强,默默地将知情小郎玄武藏了起来,等待昭雪的时机,也并未去央求大夫出面向圣主陈情。
何文哲是外人,又心地质朴如赤子,他无意也不可能猜想皇甫夫妇之间真实的状态。
他虽看起来严肃自持,似乎比他实际年龄稳重老成得多,但经历的匮乏令他的头脑仍处于简单的运转中。他能理解至高至明日月,却理解不了至亲至疏夫妻。
在他想来,夫人面若冰霜,只是因为,皇甫大夫北上去侍奉的,是普王。
嗯,就是普王,这个何文哲也同样不怎么喜欢的,年轻的大人物。
马蹄,何文哲将车往奉天城一隅的回纥货栈赶。
若昭从车窗往外望去。
她看到树枝开始秃了,不过,倒也未立刻就现了窘迫的模样。毕竟还有些半蜷不枯的身残意坚的叶子,仿佛扒着悬崖勉力求生的人们,吊在桠杈上。
曾经繁茂荣盛如祥云般的大树之冠,逃不掉盛极而衰的宿命。
风中的朔气已经具有刀刃般的威力了,这种季候的征兆,刺激着最为敏感的飞鸟,一个家族,又一个家族,划过灰剌剌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南渡而去。
留下来的只有乌鸦。
现在,参差林立的树木,是它们彼此之间各凭本事割据的地盘了。
盛夏和金秋的旧秩序终于被毁掉时,乌鸦就这样迎来了它们可以叱咤风云的空间。高贵的黄鹄,或者渊博的鸿雁,或者哪怕出自寒门的燕雀,统统仿佛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隐喻。
乌鸦,就是身披森森黑甲的战卒,又是终将突破军镇限制的亡命之徒。
葛撒力商团中的伙计,一个叫封三郎的唐人,被葛撒力留在奉天城回纥同乡的货栈中帮杂。
这个与何文哲谈论过西域老家的唐人,并不是成色十足的知情人,葛撒力只是告诉他,若那位来城外光临过他们市集的年轻夫人,交与他信函,便立刻带去长安城的西市,交与那个粟特女人。
然而宋若昭并没有新的发现。
盐州的捷讯传到了奉天,天子这次不再只给安西军普通的嘉赏,而是令他们跟随普王和盐州主将,押着据说多达几百人的吐蕃俘虏,进入长安城,走过朱雀大街,让全西京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来领略一下大唐老牌劲旅的风采,感受一场爱国主义的狂欢。
皇甫珩带着罕见的眉飞色舞,向妻子讲述这个消息,并且还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振奋,乃因为义父姚令言说过,当年父亲和义父,也作为大败蕃寇的英雄之师,接受过代宗皇帝的检阅。
若昭能探触到丈夫语色中过于用力的矫作,可看到这一点有何用?
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浑无头绪的若昭,隔三岔五地去回纥货栈看看封三郎还在不在,会不会反过来从长安带给自己些许音讯。
然而,到了货栈,却没有看到封三郎。
“葛撒力的那个唐人伙计?他昨日一早就出城了,说是去安西军里寻他的阿兄,顺便做点小买卖。怕是一两天,回不来咧。”
货栈的回纥人漫不经心道。
宋若昭的眉头微蹙,却未再问。她随意捡了一件狐裘领子,令桃叶付了货资。
走出门来,见何文哲正在为马梳理着背脊上的鬃毛。他有些惊诧。他从前见长安西市里那些女子,看起琳琅货物来,不挑挑拣拣、没半个时辰可完不了事。夫人虽是诗书人家的闺秀,但也是女子,那日在城外很看了一阵集市,今日怎地意兴阑珊?
“相熟的唐人伙计不在,去城外探营了。”若昭道。
何文哲蓦地领悟过来:“那日他与我攀谈,言道他长兄,甫一成年,就在龟兹镇加入了郭郡王的安西军,兴元元年还来打过朱叛军。想来这回,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去看看,说不定他阿兄,也在里头。”
何文哲的说法,与货栈的回纥人一样。若昭相信那葛撒力的回纥同乡,并未撒谎。
“希望他如意。回府吧。”若昭道。
……
皇甫珩是在翌日午后踏进宅院的。
“把我的朝服去寻出来。好消息,中使王希迁在圣主跟前,替我奉天行营的神策健儿亦美言了几句,明日我带五百骑卒,五百陌刀将,随普王和盐州刺史,还有安西军,一同进京。”
若昭迎上来,与桃叶一道,帮皇甫珩卸下甲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