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
——佛教语
我梦见我在做梦。
在双重梦境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看不清我在经历着什么。只有一些残缺且残忍的片断往复地闪现:带血的警徽、飞翔的子弹、千奇百怪的尸体和幽灵,间或还有一双摄人心魄的苍老的眼睛。
铃铃铃……
我终于被一阵急促的闹钟惊醒。我惊厥地坐起来,汗水从睫毛淌下,滴在左侧手臂上。我打了个冷颤,透心的凉意将我拉回到人间。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了一句“卧槽”,然后像鱼一样从一跃而起。
我曾经是桦江市最优秀的政法记者之一。后来因为经常上班迟到,以及其他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我被原单位除了名。现在,我是一家三流网站的签约主笔,靠搜集奇闻轶事和撰写猎奇文章过活。
当我再次因为迟到略显狼狈地赶到单位时,正好和网站总监撞了个满怀。
总监气得咬牙切齿:“你,你小子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在总监办公室,我使出了我从业多年最擅长的本事——耍无赖:“总监大人,您知道,创作这东西需要灵感……”
“你少在这跟我胡扯!”总监瞪起眼睛,“你三天没灵感我养你三天,你三年没灵感我还养你三年啊?”
“这不才三个月吗?”我说。
“你还好意思说才三个月?我的大记者,桦江名记!”
我感受到了讽刺的意味。我说:“总监,就事论事,咱能不能别挖苦人?”
总监听我这么一说,也来劲了:“难道我不是在就事论事吗?难道你三个月交不出一篇稿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天之内报不来像样的选题,一个月之内交不出合格的稿子,你就给我滚蛋!”
我开着一辆奶白色破吉普车在街头晃荡,脑子里皆是网站总监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我想起我回到工位上以后,平日里逗嘴打趣的同事一下子散得好远,有几个还躲在角落里窃窃地笑着。
我又想起桌面上无端出现的一封挂号信。现在,我正拿着它寻找灵感。与其说是灵感,不如说是对新闻线索的感知与渴望。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一封简单的匿名信,因为信封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用a4纸画的素描图,图上是一幢哥特式的建筑,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我的脑海里开始闪现街道、地图、梦境、眼睛……我的思绪的网越织越大,终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记黑影惊醒了。我猛踩刹车将车子定住,才发觉险些撞到一个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老人。
老人!
我一拍方向盘,豁然开朗,转弯朝桦江市养老院方向开去。
那天午后,我独自走进一座长满梧桐树的院落。
那院落三面环山,正中间是一座哥特式的房子。我进去的时候,几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正在草地上沐浴落日的余晖,裹着燕尾帽的护士聚在树下聊着八卦。
我亮出记者身份,佯装想做一篇关于夕阳红的报道。院方听了很高兴。我先是随机采访了几位在草地上唱歌的老人。之后我问道,这里有没有画家什么的?
一名护士告诉我:“画家没有,但有一个退休的老警察平时挺爱画的。”
我有些激动:“他叫什么,住几号房?”
“陈年,203号房。”
护士的话音刚落,我便冲向养老院大楼,还没靠近,就听到203号屋内传来响亮的报数声:一、二、三、四、五……
我推了推卡在鼻梁上的眼镜,将脸凑向房门上方的小玻璃窗。
报数声越来越大,我站定后,看见屋内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对着镜子练习口令。老人使的力气很大,声音也很洪亮,但仍能感觉到他嗓子里的衰老与疲惫。
老人报完数,郑重地冲着镜子敬了个礼,然后他的右手就像磁铁般擎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犹如一座沉封的雕塑。
我正想敲门,忽又听他嗓音响亮地对镜子说道:“桦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组组长陈年,前来报到,请指示!”
镜子听到老人的报告后,无动于衷地杵在那里。
不知何时,门被我下意识地推开了。老人见有人造访,先是转身拭了下眼角的泪花,然后脸上露出从容的笑意。我急忙走上前,说明来意。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事过去了,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没有人在乎真相是什么;有些人老去了,也很快会被人遗忘,没有人在乎他说的是什么。”
“所以您就只画图不写字?”
“世间万物皆可画像,画像即心相。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表,观行而祸福可知。”
老人说完这段话示意我坐下,然后他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亲切地问我抽不抽烟。老人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下十分明朗,尽管头发是花白的,但脸上的肌肉依然健壮,里面嵌着些许胡茬,如同雨后田野里冒出的嫩芽。
“我知道你对过去的案件很感兴趣。”老人忽然盯住我的眼睛。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是陈年。”
这位叫陈年的老人后来和我在那个残阳如血的秋天傍晚,在一扇落满梧桐树叶的窗前,一边抽烟,一边回忆他和他经历过的一桩桩往事。
我知道,可能所有的故事,就从这个老人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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