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上了年头的银杏树。
两个风华少妇。
一女妙目微转,嗔喜有情,青衫洒脱,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团扇轻摇,那袖口的一截玉腕儿也随之若隐若现,扇后佳人一颦一笑间,眼神儿微微颤动,直把人的心都看软了去。
另一女身姿笔挺,端艳大方,端坐于桌旁,手里拈着一支上好的湖笔,笔尖儿蘸满了墨汁,她正坐在影影绰绰的树影里伏在案上认真地翻看着……账本儿。
没错,就是账本儿。
“哎呀,二嫂,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陪我说说话儿就罢了,还却在这儿看什么劳什子的账本儿!真真煞风景!”芳姐儿矫情地摇着团扇,还嘟哝着嘴,嘴上不停地抱怨着,眼里满是委屈。
“天哪,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您别闹了行吗?!”二姐停下笔,揉揉太阳穴,无奈地说道,“我这么大笔糊涂账还没理清呢!”
“嘻嘻,二嫂,你现在可知道当家有多难了吧?娘当年让我学着理家,弄得我到现在一看到账本儿上密密麻麻的字我就脑仁儿痛!”芳姐儿幸灾乐祸眉开眼笑。
“我现在倒是真有些佩服大嫂了,能这么些年把家理得妥妥的,倒也是个本事。”二姐忍不住赞道,一边儿用衣袖往脑门儿上抹去。
芳姐儿忙拦着:“哎哟我的嫂子哟,你这大袖子一抹,脸上整整两瓶的蔷薇硝可就全没了!”二姐咧开嘴尴尬的笑了……居然被人给看出来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大嘴一咧,额头上又是满满当当的汗,汗一滚下来,脸上的妆就全都花了,还一道道儿地流成了印子,看上去颇为滑稽。
芳姐儿一面掩嘴偷笑,一面拿着团扇轻轻地为二姐摇着。二姐看着芳姐儿那矫揉造作的动作,再看看那团扇——淡金色的扇面上,画着一个穿着深红色大毛翻领皮裘的女子,妆容华贵中透着低调,戴的那些金银珠玉的物件二姐是一样都叫不上名字来,女子身姿窈窕,隐含着一股灵秀稳重,下巴尖尖的,看不清面目,骑在一匹玄马上,她手里正抱着一把琵琶在那儿幽怨地拨动着琵琶弦,远处灰蓝色的苍天上两只大雁正在往下坠落。这是昭君出塞。二姐曾经见到过一款华丽浓艳的“贵妃醉酒”,那把团扇正好在大嫂刘何氏的手上……二姐脸上依旧含着笑,目光却不由得凝重了起来。
芳姐儿的眼睛一向很尖,很轻易就能看到别人的脸色变化,她当然看透了二姐的心思。
芳姐儿洒然一笑,随手扔掉了手中的团扇,豪爽地拿起了一把蒲扇,大力地摇晃了起来,芳姐儿看着二姐脸红尴尬的样子,不由得咯咯直笑。
阳光滤过筛子一般的银杏叶,把无数个细碎的光斑洒在这个院子里——洒在了芳姐儿白嫩无暇的脸上,也洒在了她大胆豪放洒脱不羁的笑声里,她看上去就如同婴儿一般纯真圣洁。
二姐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自己还真是自私多疑,她记得自己好像还算计过这位小姑子,真是……唉……于是她看芳姐儿的眼光里也充满了不一样的东西,有羡慕,更多的却是敬意。
“二嫂,要信着我。”芳姐儿笑过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嘴边噙着微微的笑意,举止娴静,神态优雅,眉目清俊,好像刚才那笑声只是个幻觉。
“我……我不是……”二姐只嫌自己的嘴太笨了,又不够灵活机变,连解释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嘴里就好像被人塞了一团汤圆儿似的,咽又咽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很难受。
芳姐儿扬眉笑道:“我与何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了,这团扇也是几年前娘给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二嫂也别放在心上。再说了,我就是想帮着何金娘通风报信,我也要先把我那一份儿家财拿回来呀……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更不用因为你算计过我而觉得愧疚,你算计我的时候,焉知我又没开始算计你?!”
也是……二姐吸吸鼻子,她手里还有芳姐儿想要的那五分之一的东西,至少现在,芳姐儿是不会自断其臂的——刘得芳一向就是个聪明人。
“那我们来谈谈那份儿财产的事情吧。”二姐越这样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和小姑子打好关系了,反正现在都说开了,直说也好,她本就不喜欢绕来绕去的,现在也是时候把小姑子绑上自己的战车了。
“好,”芳姐儿含笑,提到钱的时候,她永远都是这样精明,她戏谑地看着面色严肃的二姐,“我的东家奶奶。”
“我们二房手里,如今有五十两银子,七亩的田庄,除了现在住这屋子以外,还有临水县那处宅子。芳姐儿可有心仪的东西吗?”二姐翻着账本儿一一说完以后,然后眼眨眨地看着芳姐儿的脸庞。
芳姐儿并没有马上回答,她抿紧了嘴唇,死死捏着拳头,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二姐忍不住在心中赞叹,这样敏捷的心思,灵活的头脑,用人不疑的自信,处变不惊的沉稳,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啊?!真不愧是梅姑奶奶教养出来的小姐,就算只是一个破落户儿家的女儿,言笑之间也隐隐有了大家闺秀的气韵——刘何氏因着赌气的缘故没把倩姐儿交给梅姑奶奶教养,这件事几年之后刘何氏以后就会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决定有多蠢了!只是可惜了那个水灵灵的孩子……
半柱香之后,芳姐儿终于有了答案,沉静的目光在二姐脸上打了个转儿,然后自顾自地叹了一句:“这些我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