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早就有过深交。
当年李三才被罢官,朱国弼又因为替杨涟说了句好话,而被魏忠贤秋后算账,此刻聚在一起,也算是同病相怜。
两人天启元年时,就曾漫步桥上,畅谈时政,对那时阉党的强势崛起大发感慨。
凤阳的事,更让他们这两位明面上风光无限,人设完美的勋臣、大贤,暗自紧张不已。
惶恐不安到深处,一时之间反而没什么好说了。
本是聚在这里打算商量对策的两人,就这样对着朱国弼众多庭园中的一座,静静看了半晌。
许久,还是李三才一扬头,望着池边绿红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朱国弼眉头抬头,也是低头应道: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吟罢,朱国弼嗟然一叹:
“李公,我没有宰辅那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投池自证的决心啊…”
话中宰辅,自然是当今内阁首辅韩爌的上一任,东林魁首叶向高,去年他在东厂番子赶到之前自沉于湖,几乎引爆了大明文坛。
许多文人士子,都以此为例,郎朗作诗。
韩爌做首辅以前,也曾在东林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那时,许多东林党人都以此为新的希望。
望他能劝谏君上,肃清阉党。
可谁成想,韩爌的东林温和派执政一载,庸碌无为,对阉党处处退让,让在京的东林党人都是对他失望透顶,渐渐离心离德,明哲保身。
从前那种群起而上,死谏君上,怒击登闻的盛况,再也不见了。
李三才看他一眼,也觉得现在气氛确实太过沉重,便直起身子,对朱国弼说道:
“侯爷,走走吧。”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肩上、头顶拂过,前面有一颗盛开着的白碧桃树,掩映、接连一处短廊。
短廊过后,二人来到另一处四角亭。
未及亭上,便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
李三才与朱国弼乃莫逆之交,自然一听便知,这发出笑声的女子,定是朱国弼的侯爷府二夫人,张玉。
张玉与两个丫鬟刚到四角亭中,袅袅亭亭,如弱柳扶风,站在那里的姿态很美。
她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披着高领绣花云肩,浓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一副明代富贵人家女主人的装束。
朱国弼与李三才进去时,张玉怀抱着一个婴孩,不时亲昵地把脸贴在他肥嘟嘟的脸蛋上。
张玉在四角亭中的一边坐下,将婴孩递给紧紧跟着的乳母,倚靠栏杆望着池水,也是若有所思。
她曾是秦淮河边的名妓,艳名江南尽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多富家公子求见一面而不得。
不知何故,他与朱国弼一见倾心,迅速坠入爱河。
朱国弼将张玉赎身后,也给足自己这位老朋友,东林大贤李三才的面子,重金聘请,要他赠张玉一个表字——“婉波”。
现在的张玉,已为人母,朱国弼和这孩子,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朱国弼也常将张玉挂在嘴边,自娶她过门后,对正妻徐氏渐渐疏远,以至于心中厌烦,半年也不愿见上一面。
倚栏半晌,张玉偶有所觉,忽而回首,发现朱国弼正与李三才站在自己身后,静静望着。
她知道抚宁候今日要与大贤李三才叙旧议事,所以才来这张氏庭园中精心养性,发现他们,显得很是惊讶和欢喜。
“侯爷、李公,你们如何来了?”
朱国弼略显不悦,用神色示意她不要问太多。
李三才分别看二人一眼,放声大笑:“何需瞒她!”
“实话说吧,凤阳的那位皇爷,不过几日就要到金陵,到那时,这城内可就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们这位侯爷心情不好,不愿多说,就由我来说。”
张玉大吃一惊,站起来将他们迎入亭中,待他们全都坐于北位,才是款款坐到一侧,掩嘴道:
“皇帝竟如此嗜杀?”
“岂能有假!”李三才再度发笑,只是这次的话中,透着愤恨与不平:
“皇帝宠信权阉,我那些同僚,只因在上疏言事,就被抄家灭门,发配边陲,这朝廷,气数已尽了!”
“不可乱说——!”朱国弼低声提醒:
“这是在自家庭院,可东厂耳目众多,难免隔墙有耳。”
也许是旁边站着美女,男子内心作祟,李三才这时的话,多少变得愤世嫉俗了一些。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李三才连连抚掌:“不是婉波,我哪会如此直言!”
张玉掩嘴轻笑,起身回礼。
她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沉醉的魅力,一颦一笑,一举手一转身,都令李三才倍感后悔。
如今,她又把名妓和贵妇的娇媚糅合起来,更令李三才欲求不得,心中发痒,感叹不已。
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该提前下手!
“谁能想到,小小的宿州赈灾,居然会让整个凤阳,血流成河!”朱国弼没有注意到老友对自己夫人的垂涎三尺,自顾自道:
“听说那几天,李家公子在游街示众的时候,让当地恶民用石头砸的鼻青脸肿,当天就给砍了头。”
“李家、赵府,全都被抄的一点儿不剩,连司狱司、兵马司的牢房都是人满为患,不知抓了多少人!”
“怎么,抚宁候还想出头?”
李三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张玉身上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