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略微走远了些,只有雷远、郭竟和丁奉三人在旁。
丁立道:“宗主大概快要死了,或者神志不清了,对不对?”
雷远微微一惊,随即坦然道:“没错,家父经常神志不清,而且在急速恶化之中……已经不能正常理事了。”
“我猜也是……否则,小郎君你断没这么大的胆子,也断不至于行事如此激烈。”丁立呵呵冷笑,喉咙里却发出呼哧呼哧的古怪响声。
丁奉抢上半步,想要为丁立拍打后背。丁立摇了摇头:“不要动!你退开!”
他凝视着雷远,继续道:”宗主的情况,没能瞒过我;正如小将军的情况,也不可能瞒过灊山中某些人的。小郎君你该明白,值此非常之时,不知多少人关注着擂鼓尖的战况呢……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之人太多了,瞒不过的……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小将军战死的消息。”
丁立喘息着道:“然后他们想到重病的宗主……再然后……三五日内,灊山中的那些人一定会闹起来,到时候,宗主没法出面,你不在那里,庐江雷氏就会有大麻烦!”
“所以呢?”雷远微微颔首,干脆地问道。
他看得出来,丁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耽搁。
“所以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啊……什么死守五日,十日,都是为他人拼命,没有意义。小郎君,你若有雄心壮志,就不要想什么死守擂鼓尖,你得打赢张辽!尽快打赢张辽,立刻回去收拾灊山中的局面!否则……”
说到这里,丁立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垩土那样的白,嘴唇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声,低声道:“所以啊,不能堵住石梯……堵住石梯有什么用?两边对峙着,五天,十天,然后呢?有屁用?你得打赢张辽啊!你得打赢!你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丁奉屈膝跪伏在地,把耳朵凑近些,想要再听他说几句。
丁立像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形貌狼狈的族弟,他咧着嘴,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承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这张脸……是被狗啃了吗?”
丁奉干笑了两声,再俯身下去的时候,丁立已经停止了呼吸。
雷远觉得心头说不出的烦闷。
他站起身,把丁立身边的位置让给他悲恸的族弟和其他亲兵们。
战斗告一段落,然而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忙碌。
雷远环顾四方,只见陈夏带着一批人,正在向对面的山道投石射箭。
擂鼓尖隘口前,是一座被几面陡崖围拢的深谷,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而山道,就围绕着这口深井半圈,再转入到某道岩壁之后。当曹军们身在石梯、身在石梯下方之字形反折的山道撤退时,陈夏所部将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泼洒下去,给本就损失惨重的曹军带来了再一拨伤亡。
但曹军撤退得太快了,他们几乎是冒着坠崖的风险,在山道上飞奔。于是很快就远离了擂鼓尖隘口,绕到了间隔着深谷的对面。
在这个距离上,箭矢和石头都很难发挥作用。箭矢会被强烈的山风吹偏,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力气把大小不一的石块投出五六丈以外,就算有这把力气,在精准程度上也没法要求了。
陈夏连连跺脚怒喝,他显然有些沮丧,或许此前曾经想过能用飞石把张辽击毙在山道上吧。如果真给他成功了,那雷远说不得要将他当做大恩人,可惜没有。
贺松正指挥着部属们,把散布在平台上的己方阵亡者尸体收拢到平台靠后处,一个个并排放置。至于曹军留下的尸体或是重伤员,则一律补刀,再剥下甲胄衣袍以后扔进沟壑中去。
台地下方的峡谷非常之深,躯体坠落下去以后,间隔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发出闷响。雷远能够想象得出那种血肉横飞的惨烈,这种操作本来就是对曹军的挑衅和震慑。
适才这场战斗时间既短,规模也小:即便加上曹军强行在箭矢覆盖下通过山道的时间,统共半个时辰不到;因为地形限制的缘故,同一时间进行战斗的人数也很难超过一百。
但是丁立这一曲的将士竟然已经折损将近半数,战斗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弃尸于台地的曹军不过数十;毕竟曹军有坚甲利刃为凭,面对面的拼杀,丁立所部完全占不了便宜。但如果考虑到曹军为了增援张辽,而在石梯遭到箭矢飞石的猛烈袭击,那死者可能会超过两百,甚至更多。
雷远可以确认,那些都是曹军阵中摧锋挫敌的精锐,是张辽麾下真正的核心力量,是这位荡寇将军在曹操麾下立足的基础。这些人的死伤,对张辽来说必定惨痛到无以言表。
这样的折损,雷远自问承受不了几次,而张辽能够承受几次?他愿意承受几次?
雷远再向前行,直到站到台地边缘眺望。
曹军在进退过程中,将石梯的每一级台阶都沾满了血,血塘边缘有断裂的肢体、有碎裂的骨肉、有扭曲变形的甲片,场面血腥的吓人;而与之对应的,己方的弓箭手在向下泼洒箭矢和飞石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遭到曹军强弩的射击,于是也在台地边缘留下了许多倒伏的尸体。
不过,双方的对射已经结束了。
此刻曹军已完全离开了箭矢的覆盖范围,因而终于能够稍许放缓脚步。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坚韧战士,他们的队列已经不见慌乱,甚至收拾了沿途死者的武器甲胄等物,还带上了伤者一同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