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起身往外,唤扈从来添一盏灯。
偶然间眺望远处,只见远方的骊山和秦岭,都像是黝黑而狰狞的巨兽,匍匐在浓黯的夜色中,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深藏危险,压得他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
但这种压力,却又让庞统格外振奋,让他凭空生出强烈的动力。
这数年来,庞统久在军中,颇曾见识刀山血海的杀伐场景,愈是见识得多,愈是深知任何一个细微的决定,都可能关系到数万人、十数万人对峙的战局胜败,关系到无数人的生命乃至天下大势的走向。
所以他固然激进,却绝非无谋。
他的激进态度,源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
在庞统看来,自丧乱以后,这天下间陆续崛起的英雄不下数十人。为什么绝大多数势力旋生旋灭,纵能得逞一时,也难免殄灭?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稍有成就,就丧失了勇进的锐气和胆色。
那些奢恣无厌的庸主自不必提,有些人物本来颇具才能,可占据数郡、一州以后,或主动或被动地把精力投注在了内部的平衡和稳定,以至于坐失无数良机。诸如袁绍、刘表,都是如此。他们不明白,内部的矛盾永远不可能彻底平衡,而内部的建设也永远不可能及臻完善。乱世争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不可能闭门坐等,以为某年某月能有必胜之局唾手可得。
只有不断地打出去!以主动出击来削弱对手,以胜利的收获来聚合人才,以战场上的实绩来简拔部下,以同仇敌忾来凝聚人心士气!至于战场上的成败利钝……若没有正面对决战而胜之的决心,又谈什么争夺天下呢?
何况,辅助主君战胜攻取,这便是我庞士元的职责啊。
世人皆知,自入蜀以来,玄德公最信重的谋臣,是诸葛亮、庞统和法正三人。而庞统觉得,自己在这三人当中尤为特出。
诸葛亮长期担任中郎将和将军的武职,按说应该执掌军务,可他的天分在政务上,鲜有作战履历,实际是个辅助汉中王治国理政的文官。法正担任汉中王国的尚书令,看似权重,可汉中王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其实并不覆盖汉中王掌控的全境。
这两人,都有职权名实不符的问题。唯独我庞士元,身为军师将军,监察军务、参予军机、执掌谋划定策,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这是汉中王对我独有的信任,而我当竭尽全力地为汉中王谋取胜利!
那么,致胜的办法在哪里?推动汉中王继续坚持的办法在哪里?
当然是有的。过去数年,庞统就关中局势推算过无数次,设下过无数针对种种情况的手段。有时候,看似各方进退逡巡、极度复杂的局面,想要将之打破,只需要找到一个关键之处,轻轻施加一点力量。
当晚,庞统营帐中的灯火整夜不熄。
无论进还是退,最终决定策略需要时间,数万大军实施策略更需要时间。之后数日,在渭水以南、骊山周边,诸多小股兵马依旧纠缠厮杀。战事持续的状态,与此前数月并无不同。
这一日早晨,张飞带领部下,离开了位于白鹿原中央的军寨,沿着长水逶迤向东。长水由高地发源的诸多溪水汇流而成,水流缓急迂直不定,河道旁有大片的竹林和水田,为关中罕见。
长水沿线在汉初时多有羌氐人居住,武帝曾在长水畔的鼎湖修建宫室,名曰鼎湖延寿宫,并召集吏员一百五十七人、胡骑七百三十六人屯集长水沿线,设长水校尉统领之。
到如今鼎湖宫已然不存,只能偶尔见到泥地中几片碎裂的瓦当或梁柱遗迹。而长水校尉之名则沿用至今,在曹氏、刘氏和孙氏的政权中,都为拱卫中枢的精锐部队。
张飞稍稍勒停战马,看看鼎湖的风景。
天下皆知张飞出身乡豪,作风粗鲁,其实他也有礼贤下士、虚心好学的时候。只不过数十年粗豪武人的名声积攒下来,少有士人愿意与他往来。
庞统却是例外。
自玄德公入蜀以来,庞统就和张飞过从甚密。后来张飞出任汉中太守,而庞统总领益州北部军务,两人的交往就更多了。
听说今日张飞将行经长水,庞统特意向张飞介绍周边地形,还讲述了好几个当地的典故予他听。张飞其实没太听进去,但这种被当代名士视作同道中人的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在张飞驻马观看的时候,他麾下的兵马排成两列纵队快速前行,就像是一条飞蛇穿行在深沟大壑的边缘,忽而从苍茫的林海中掠过,忽而沿着万丈悬崖盘旋。
这时候冬天的枯水期刚过,山溪涧水挟带着碎裂的冰块从各处流淌奔涌,当溪流靠近的时候,将士们可以听到河滩上的大小石块与碎冰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而当溪流往远处去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压倒了水声。
台地与河谷的高差很悬殊,河谷固然崎岖,原面却平坦,所以行军的速度非常快。他们走了大约两个时辰,约莫二十多里地,人马便接近了骊山。过去几日,曹刘两军反复争夺骊山南北孔道的多个据点,连带着双方的轻兵则深入山间搏杀。
于是张飞排出斥候警戒,让队伍在一处山脉边缘,有水源的开阔地停下来饮马休憩。因为很快就要继续行军,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干粮,并不起灶生火。
近千名精壮士卒沿着溪水一字排开,有人饮食、有人喂马、有人跃入溪水沐浴、有人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