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小英子没有对不起您……”小英子的声音低沉而诚恳,最重要的是,还有这一种和他的年纪身份极为不称的悲伤和苍凉。
舒娥尚未反应过来,小英子已经抱着那半瓶瀛玉酒喝了起来。
脑子里只是电石火光的一闪,甚至舒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那一刻到底想到了什么,或许只是单纯地,被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气所感染、所说服。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不能喝。”
……
舒娥的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流泉嬷嬷和华芙各自使劲板着她的一边肩头,丁香拉着华芙的胳膊,一只手捂着嘴。
世界似乎又像在竹林里,自己昏倒前那一瞬即,喧嚣到了极致,听起来似乎便没有声音。琴美人用手帕捂住了嘴,雅筝和端着盘子的宫女都张大了嘴,盘子掉到了地上……这一切,全部都没有声音。
眼前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极慢极慢,最终成为静止。
静止下来的一瞬间里,小英子斜着倒在地上,嘴角和鼻孔里流出的血颜色很暗,手里兀自仅仅地抱着那只瀛玉酒的瓶子。
……
流泉和华芙拉着自己的手渐渐松开,因为此时的舒娥已经瘫软下来,再也没有了刚才要向前冲得力气。
方才那一刻,舒娥的力气忽然变得好大,仿佛要冲上前去阻止一个站在悬崖边上、马上就要失足掉下去的人,又仿佛是蓄势待发地蹲守了猎物很久、终于看准时机要扑上去的一只豹子,流泉和华芙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几乎拉她不住。
但这一刻,她却已经精疲力竭,两个人分别在两边将她扶住。
舒娥感觉到了华芙用力地扶着自己,冰凉的指尖被一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她缓缓回头一看,华芙和丁香,这宫里,乃至这世上,她最能依赖的人们。舒娥心头一暖,渐渐回复了勇气和力量。
暗红的血顺着嘴角和鼻孔流出,蜿蜒在小英子年轻地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脸上,渐次凝结。在舒娥所知所学的医术里,小英子中了毒,且这种毒,中者立毙,无药可医。
小英子,死了。
所以当舒娥看到小英子倒下的那一刹那,她没有冲上去救治,因为当她看到他的脸时,他已经死了。
此刻舒娥的眼前只有一个字,那便是林公公在桌上写下的,凶。
舒娥轻轻挣脱了华芙、丁香和流泉的手,朝着小英子的尸身走了过去。
丁香紧张地小声叫道:“舒娥……”,舒娥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华芙拉了拉丁香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话。
皇上、琴美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俯首睥睨着自己的人,都已经看不到了。舒娥轻轻蹲在小英子身边,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瓶。
然而,小英子把他抱得这样紧,这样紧。
适才能爆发出那样惊人的力气的舒娥,此时却无力将它拿走。
小英子的手随着舒娥用力地拔酒瓶而向上抬起,似乎在跟她争夺这个瓶子。仿佛是,在向舒娥诉说着什么。是被迫喝下毒酒的怨念?还是年轻生命这样无端逝去时留在这世上的执着?
身后的大门旁似乎有衣衫瑟瑟的响,众人都向门口看去,舒娥也回了头,只见清荷苑的董清凝和白芍苑的御侍木萧夏都领着丫鬟站在门口。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擅自进来,看见皇上和琴美人都在看着她们,便进了门向皇上施礼。
耀阳馆这样一个开妆镜而明镜荧荧,梳晓鬟则绿云扰扰,弃脂水致渭流涨腻,焚椒兰见烟斜雾横的红粉婀娜之地、佳人妩媚之乡,乍现这样诡异的情境,直让人觉得悚然。
琴美人腹中有孕,最先禁受不住,俯下身来用帕子捂着嘴,脸色也变得苍白。
舒娥加了几次劲,都没有将这个瓶子从小英子手中拿出来,心中一恸,眼泪霎时间便涌了上来。
舒娥使劲咬着牙,极力忍住,只憋得两只眼炙热而酸困。但眼泪终于还是忍了下去。舒娥放开了手,不再拿那只瓶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小英子的尸身,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扩散的瞳仁和失神的双眼。
“我早已知道,你不是好人,然而总是事不关己,总想着,不管是否出自本意,你对我尚有一善。总盼你改过迁善,迷途知返。但你今日……你今日之举……”舒娥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向琴美人看了一眼,“你让我怎样恕了你!”
是的,从舒娥发现自己的玉肌灵脂散含有香粉开始,从舒娥发现太后每每嗅到这种香粉便会咳嗽甚至喘证发作开始,从知道了琴美人身上有着奇异的香味开始,从知道了琴美人送自己的口脂和脂粉有着和玉肌灵脂散一样的香味开始,舒娥便知道了,琴美人是想要借着自己的手,去加害太后。
然而她总是想着,那日在后苑,是她为自己和丁香出面解围。哪怕,她是候在那里,等到了不得不出现的时候出现,只为了让自己心存感激,收下她的礼物——带着那样的香味的脂粉。
舒娥以为只要自己小心在意,不让太后接触到那些香粉,不让太后因此有什么闪失,便算是阻止了恶行,便可以让她改过迁善。
舒娥,她还是太天真。琴美人,她就这样当着舒娥的面,处死了她殿里的人。
是的,是处死。
舒娥早发现了那瀛玉酒有异。从她倒下又复清醒的时候,她便想到了。太后送来的瀛玉酒,更让她清楚知道了,自己喝下的酒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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