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以前,舒娥对这些话并不会多想,然而在宫中时日稍久,她却已经深深领略到了“话中有话”的含义。人人话中有话,句句皆有话外之音,想要坦诚相待,反而是最不可得的奢求。即便如丁香华芙之亲密,有时对自己说话,也不会说得太过直接。或是怕越了礼数,或是怕自己伤心。
若是这番话是由别人说出,舒娥可能便不会再问,即便费尽心思也想不到是何用意。这话点得这样透彻,似乎什么都已经说明,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仍旧让人蒙在鼓里。但舒娥总以为皇上身上有一股不同凡俗的气质,不与旁人相同,至于是否因为他那至高无上的地位,舒娥也说不明白。
皇上的话音落了,舒娥略微一想,问道:“奴婢愚钝无知,还请皇上指点。”
皇上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句话,是子织托我告诉你的。”
“子织……”舒娥无意识地重了一遍,心中在想“子织”这个名字似乎在那里听过,好生熟悉,随即微微吃了一惊:“是顺婕妤?”
见皇上点了点头,舒娥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是不知道为了何事。开口问道:“我近日不是在安庆殿,便是在明赫堂,并没有……嗯,是了,只有在夏节当日,在庆寿殿里,见过顺婕妤一面,其时她是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我也只向她行礼问好,并没有说过什么。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皇上笑道:“你虽没见过她,或许她却什么时候见过你。只是你人在事中,心思较为集中,没有察觉罢了。”
舒娥听了皇上的话,只觉得更为玄奥,轻声问道:“不知顺婕妤跟我说这句话,有何用意……她又是何时见到我的,我怎会全然不知?”
皇上看见舒娥的神色,忙说道:“这也不过是我的揣测罢了,你莫要多想。”缓了一缓,又说道:“子织为人向来端庄贞静,虽与皇后协理后宫诸事,却不喜理会份外之事。只是她向我说起你时,颇为赞赏。想必也是她对你特别关注,故而有此言语。”
舒娥听了皇上的话,虽然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多做了什么分外之事,被顺婕妤知道。难道还是为了整理皇上的书房一事吗?只是自己当日当着后宫诸人,太后已经命自己整完书籍依旧回到安庆殿,这件事也算是揭过去了。忽然灵机一动,问道:“皇上可知道,顺婕妤交待奴婢这句话,是何用意吗?”
皇上微微一笑:“我昨日也这样问她,只是她不愿说的事,问了也是枉然。所以究竟为何,我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看舒娥脸上带着惊异的神色,又安慰道:“你放心,子织说话,不会这样有首无尾。”
其实舒娥心中感到惊讶的,却是顺婕妤的意思,连皇上也问不出来,而皇上也不以为意。她是一边感叹皇上的宽宏,一边也羡慕顺婕妤的风骨。
翌日上午,舒娥抄到了“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几句,心中似有所感,匆匆将这首诗抄完,便搁笔离去。
小祥子见舒娥走得匆忙,恭敬问道:“夫人可是有何急事?”
舒娥微微一顿,说道:“此事若不说清,恐怕后面的诗文,也没有办法抄下去了。”
小祥子忙问道:“夫人可是要去查阅什么书籍吗?娘娘和官家都吩咐小的,在这里随时听凭夫人的差遣。”
舒娥笑道:“我只是找人问一句话。”
小祥子又说道:“是问翰林学士院【注1】的相公们吗?”
“若是请教他们,我定会修一通书信,或是写一张便笺,让你送过去给他们。我怎好这样过去,岂不打扰他们的功夫?”舒娥微笑说道。
其实舒娥这样直接过去,向翰林院的学士请教,不但失了礼数,而且也于仪轨不合。舒娥是后宫女史,贸然去见翰林院的相公,即便是为了公务,也应知道避讳。
小祥子躬身送舒娥离去,心中好生好奇,但永安夫人既没有说让自己跟着,还是不跟着的好。这个从五品的侍御郡夫人,现今可算是太后和皇上眼前的红人!
虽然只是半晌午,太阳已经晒得四下里热烘烘的。但还好天气晴朗,热虽是热些,却并不觉得闷。舒娥一路来到后苑,幸喜除了两三个宫女,倒没有碰见其他人。几日前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舒娥虽然知道自己的无辜,却又无法为自己辩白。况且,皇上一连十日留宿明赫堂,这中间的原委,舒娥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与自己无关。
熠雪馆外面看起来与其他三个馆阁一样,院中却种满了老梅。翠叶下梅子已然由青变黄,一串一串结得密实,甚为垂累可爱。且一大片梅树种在一处,便似梅子园一般。
宫女进去通传,片刻兪氏便亲自迎了出来。
虽在夏日,服色仍是暗青,只有鬓角那一只白玉钗,才算是她身上唯一的一抹亮色。不等舒娥行礼,兪氏便微笑道:“你来得这样快。”
舒娥看兪氏的神色,较上次相见,更为温和,也报以一笑,行了一礼,想要道一声“顺婕妤万福”,却想起她交代过自己的话,无外人处相见,大可不必叫她顺婕妤。只是此刻行了礼,却不出声招呼,实在太不自然。
兪氏看见了舒娥脸上的尴尬神色,已经知道舒娥的心思。伸手扶起舒娥,微笑道:“你与杨美人怎生称呼?”
【注1】翰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