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卫子死得时候,小的还刚来一个多月。所以到了晚上,才会出去乱走。”七弦低声说着,“小的被这事吓得傻了,自然也不敢乱说,除了楚公公带的人,没有人知道小卫子是怎样没的。后来人们便议论起来,小的才知道原来小卫子的主子,却是在头一个月死的。”
舒娥的心中忍不住“突”地一跳,脸上却不敢有什么惊措的表情。
“你说小卫子死了两年,那他的主子——”舒娥尽力保持者平和的声音:“便是死在天圣七年的六月了?”
七弦点了点头,续道:“夫人一定知道,先皇建了一座玉清宫,听说那……”
“小卫子的主子,是被大火烧死的吗?”舒娥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前面,声音是连她自己也害怕的冷,就这样干脆地,打断了七弦的话。
“夫人怎么知道?”七弦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他想了想,随即说道:“是了,夫人当时尚未进宫,当然知道火烧玉清宫。”
舒娥点了点头。玉清昭应宫,传说中金碧辉煌,有着庞大的规模和奢华的宫殿,堪与阿房宫、未央宫相媲美的玉清昭应宫,却仿佛是一个被师巫诅咒的噩梦一般。
当磨釉的砖、琉璃的瓦、松木的椽子、描金的雕花,都被毒蛇的信子般噬人的火舌烧成一片废墟瓦砾,当锦缎的裀褥、丝绸的衣衫、细瓷的茶具、薄胎的碗盏,都被穹庐般灼人的温度蒸烤成一舞升平的繁华,消去了姹紫嫣红的浮景,只剩下一具具白骨,留待着真相大明。
“又听从玉清宫跟回来的人说,小卫子的主子被烧死,小卫子是看见的,却害怕引火上身,不敢去救。所以他的主子怨上了他,就让他失足落到井里,将他活活淹死。”七弦重复着这些话,脸上仍是带着不忍之色。
舒娥的手心被汗水浸湿,一点点冷去。仿佛周围到处都是头绪,但伸手去捉,却一点也捉不住。
翳闷,阴郁,眼前是一片灰沉沉的暗,却又看得到一只只让人疑惑的影子。
天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热,手心却又从来没有这样凉。身上干净地一点汗也没有,汗水却都涌到了手心里。
刹那间眼前突然现出了一道亮光,短暂地拨开了云翳,打破了舒娥和七弦之间的静寂。
“他是谁?”
仿佛这道亮光是在提醒着自己一样,舒娥似乎从梦中惊醒,终于死死按住了心中的纷乱,开口问道。
然而这句话,七弦却没能听见。
他只看见舒娥的双唇微微翕动,耳边听见的,却是天雷滚滚。
舒娥这才想起,方才,是闪电了。
乌云就像是被雷电击穿的一堆发黑的棉絮,露出一个大孔。清凉的风从空洞中露了出来,舒娥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
问出来又能怎样,不过是让自己对这些藏匿在宫廷罅隙里的见不得人的斗争,更加痛心疾首到死心塌地。
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修眉朗目,挺拔玉立,月白襦衫,腰悬长笛。
清风徐来中看见澜川,舒娥才愕然惊觉,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笛声,竟不是止于何时。
“夫人来得好早。方才六支笛曲,还请夫人品评。”澜川儒雅俊朗的脸上忽然带着一丝让舒娥看不透的神气。
舒娥淡淡一笑,说道:“今日之曲不似往日,竟带着几分婉转凄迷。”
澜川唇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对着舒娥说道:“三尺瑶琴,一段玉笛,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
舒娥听出这是《列子》中子期死后伯牙所语,知道澜川是将自己当做了知音。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筼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三尺瑶琴为君死。舒娥的心里无端地感到不祥。
澜川从来便是一个懂得收敛节制的人,怎么会贸然说出这样不详的话来。
舒娥忙还了一礼道:“江边会君,幸何如之。”
澜川挥手让七弦退下,命他无事不要出来。方才在亭子里常常抚琴的石鼓凳上坐下,一面调弦,一面笑道:“心事藏得再深,却也瞒不过知音。”
舒娥不知澜川的话是何用意,然而澜川却已经弹起琴来,不再说话。
这样的琴曲,舒娥却是从来没有听过。
少了以往的中正平和,调子里只有说不尽的徘徊往复,低回绸缪。短短八句,却是一遍遍地依次高上一个音。仿佛是在一遍遍诉说,诉说心中无穷无尽的踌躇彷徨。悱恻缠绵,辗转反侧,只为了心中说不尽的思念欲狂。
舒娥的五内都变得缠绵,从来不知深情深到了深处,竟带着这样强烈的绝望。这样的音律仿佛是来自于自己的心底,所有绵绵密密、牵牵挂挂的感情,顷刻间被琴声释放。
天上那一道似要灼伤人眼的明亮,只是让舒娥的心中忍不住怦然。澜川为何在此刻,弹奏这样的琴音?
不,不,舒娥在心中极力摇头。这琴中的声音,不是为我所奏。
况且,况且,我一个卑微不足道之人,却又怎配消受这样的深情?
想到了三少爷,却也想到了皇上。
舒娥的心竟被这琴声搅得了一团纷乱,触动心底的真情,一时间泪眼模糊。
泪眼模糊。
滚滚的雷声竟然将这琴声压不下去,只是震得心旌摇曳,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