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传来“咯吱”一声,子瞳已经推开门走进了闺房,那里面各色摆设都还保持着原貌,独独少了那盏西洋钟。她最喜欢的一样器物,每到一个时辰,那个穿着蓬蓬裙的牧羊女孩就会出来唱一首歌,十二首曲子,各不相同。
赵子迈小时候也喜欢这盏钟,所以总是要偷偷溜进来听牧羊女唱歌,可是后来,他被子瞳的话吓到了,便再也没有进来过。
那天,他听歌听得入了迷,脚都在跟着打拍子,连子瞳进来了都不知道,一首歌唱完,牧羊女孩重新回到钟内,他却仍然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就在这时,子瞳说话了,轻轻地,慢慢地,两只手都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阿弟,你知道吗?这唱歌的孩子是被困在钟里的一缕幽魂,每天晚上,她都会拍那钟罩子,一下一下又一下,脸贴在上面,流着泪求人放她出去。”看到赵子迈白着一张脸转过头,她夸张地挑起眉毛,“你不相信啊?你不信,阿姊就将这盏钟送你,你晚上可要仔细听着,听里面有没有传出‘笃笃’的拍击声。”
后来又长了些年纪,他当然知道那天子瞳是在吓唬自己,而她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不敢再来她的闺房而已。可是一段记忆既然已经被种下,就很难再连根拔起,更何况,这段记忆中,有的不仅是恐惧,现在又加上了一点屈辱。她讨厌自己,讨厌到要用恫吓将他从身边驱赶走。
所以时隔这么多年,在看到子瞳站在柜子旁,静静盯着那本该摆放着西洋钟的位置,被一个圆圆的钟座印子取代了的时候,他心里竟然腾起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来。
偏在这时,一缕月光从闺房的窗口照了进去,在墙上投出了她的影子:背脊直挺,胸脯横阔,若高山之独立,他的肩头挂着一件袈裟,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像一面迎风招摇的旗。
“和尚。”赵子迈倒抽一口气,终于从心魔中挣脱了过来,他不是子瞳,即便伪装得再像,像到毫发不爽,即便他知道他们全部的过往,分厘不差,他也不是她。
子瞳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瞳孔像被水银淬过一样,白得吓人。
“你,打碎了我的钟?”她面无表情地一笑,旋即便朝他走了过来,穿过屋门,将心慌撩乱的赵子迈逼向后面的勾阑。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口,却气势迫人,赵子迈被她步步紧逼,后背撞到栏杆上,半个身子便朝后仰了过去,若不是情急之下,用一只手抠紧了栏板,他几乎要从楼上翻下,当场便摔个脑瓜碎裂。
“你打碎了我的钟?我最心爱的东西,父亲送给我的生辰贺礼,被你打碎了,一个继室的儿子,你凭什么?”
他不是她......不是她.......
赵子迈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可是即便这么努力地去说服自己,他还是觉得,这就是子瞳的心里话,她从来也没看上过他和他的母亲,更觉得他是抢走她父亲的元凶。
不,他不是她......
然而,她又靠近了一些,几乎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赵子迈嗅到了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不是臭味,而是因为年长月久,而积蓄出来的朽气。
“你不是阿姊。”他大叫一声,伸手试图将她推开,可是还未触到她的身子,两只手腕子便被她箍在一起,她冷冷地笑着,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还留着它呢,连睡觉都要带着它是吗?阿弟,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父亲是疼爱你的?”子瞳盯着他掺杂着迷惑和痛苦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笑出声来,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告诉你吧,你一点也不爱你,你和你的母亲,就像这不值钱的拨浪鼓,贱价买来的东西,怎会珍惜?你和你那个娘,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从一开始,就没看上你们,从来也没有过。”
远涉重洋带回来的自鸣钟,和街边随处可见的拨浪鼓,确实是云泥有别的两样东西,她说得没错,但又不完全对......
赵子迈第一次敢去直视她的眼睛,那双闪动着不屑的眼睛背后,藏着某些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
“既然这么看不上它,为何要故意将它摔坏,阿姊,从小到大,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那个身为继室的母亲,还是我这个总是任你欺负的弟弟?”
他边说边笑,学着她的模样,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原来,她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区别,她也会怕,就因为怕得厉害,所以才处处刁难,时时排挤,才会在日复一日的担忧揣测和试探中变得面目全非。
本不该走到这一步的呀,他和她,本不必势同水火,落得这般一死一伤的下场。
头一遭的,他对她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情愫来,眼中的恐惧和屈辱被这股从心底涌出的暖流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同情。
握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松了一下,眼前的人似乎被他慑住,眼神空洞,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在望着别处。
“阿姊......”
赵子迈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或许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阿姊,而不是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邪恶的灵魂。
“阿姊,”子瞳忽然笑了一下,月光在她的脸上翻涌起来,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将她如玉的脸孔映得明晦不定,“阿姊?”
她的瞳孔后面,是什么?
赵子迈瑟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