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怔了片刻,愕然道:“方侯此言何意?”
“何意?”
方言冷笑连连,哼道:“你扪心自问一番便知。”
“……”
裴寂依旧面带希冀,脸上浮现悲愤,颤声道:“当真不做他法?老夫自问也从未做甚么伤天害理之事,且在陛下未登基之前,也并未在太上皇面前进谗言……更何况,陛下当初欲起兵反隋,恐太上皇不应,还是老夫居中劝说,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唐江山!”
裴寂有些失态,眼珠瞪得溜圆,胡须乱颤,面色潮红,双手微微颤抖,可知其心极其不甘。
方言只是斜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裴寂发狂,他知道,裴寂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
“太上皇起兵后,老夫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晋阳宫九万斛粮草、五万段杂彩、四十万领甲胄充作军用……哪怕因先取屈突通还是先攻长安一事与陛下起了争执,但老夫的拳拳为国之心,天地可鉴呐!”
说到此处,裴寂老泪纵横,痛哭不能自已。
大唐多的是演戏成精的,李二、长孙无忌、程咬金……无论哪个拉出来,都不会逊色于眼前这个老头儿,方言才不会轻易上当。
见方言丝毫不为所动,裴寂哭得更大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衣襟便打湿了一大片。
“难道,天要亡我裴寂乎?”
这大逆不道的话都出来了,方言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皱眉道:“裴公,您只记得自己的功劳么?”
裴寂止住哀啼,哽咽道:“难道是因当初征讨刘武周兵败一事,陛下至今还耿耿于怀?”
“……”
若不是贪这老头儿的承诺,方言真想将他赶出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凝视着还在苦苦思索的裴寂,方言冷冷地道:“裴公当今忘了刘文静旧事?”
如当空乍起惊雷,裴寂瞬间张大了嘴巴,呆立当场。
“刘文静……”
裴寂的目光空洞无神,心如乱麻,只觉得此刻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那年,他与刘文静奉命值守宋州,凝视着城头的战火纷飞,相视叹道:“卑贱至极,家徒屡空又数乱离,当何取济?”萧瑟之意,溢于言表,身侧的刘文静劝道:“徒若此,时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患于卑贱耶?”一路扶持,形影不离,终究是在晋阳遇到了太上皇。
他又想起,遇到太上皇后,两人皆是极其欢喜,刘文静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表露心志:“唐公有四方之志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与老友一同投奔太上皇,尽其所能,成为太上皇的左膀右臂,相知相得,成为一段佳话。
究竟是甚么时候,两人开始背道而驰呢?
裴寂轻轻阖上了双目,只觉往事如同泛滥的雨,无边无际地打来,直欲将他淹没。
是了,是在武德元年七月,陛下奉命迎战西秦霸王薛举,却时患疟疾,将军务大事托付给刘文静,并告诫之薛举孤军深入,粮草不足,难以持久,且避战之。刘文静却听殷开山之议,出军交战,大败而回,因此遭削职除名,虽不久后便官复原职,但终究是在太上皇心底留下了一根刺。
也正是因为如此罢?裴寂苦涩摇头,自此以后,他的官职愈做愈大,李渊甚为器之,甚至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而刘文静遭了忌讳,官职不升反降,逐渐落魄。
“吾必斩裴寂也!”
仿佛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刘文静的怒吼,裴寂痛苦地拍打着桌案,泪流满面。原以为可以扶持一生的老友啊,终究是渐行渐远。
也是因为酒后悖言,刘文静与弟弟刘文起被冷落已久而心怀怨怼的自家小妾举报,更被扣上了巫蛊的帽子,锒铛入狱。
虽已过了那么多年,他仍然记得清楚,本该回避的他,却被太上皇任命为审讯官——何止是刘文静忘记了微末之时的诺言,他裴寂,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在同为审讯官的李纲和萧禹的禀明之下,李渊原本已松动,他却奏谏道:“文静才略实冠时人,但性复粗险,忿不思难,丑言悖逆,其状已彰。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勍敌,今若赦之,必贻后患。”
正是这番话,将刘文静彻底推进深渊,与刘文起一同被杀,连两个儿子也难以幸免,昔时位居显贵,如今却尸首分离,不见归处。
“因何如此?因何如此?文静啊文静,为何某之官职比你显贵,还不因为你早早地投奔了陛下?可惜啊,你至死都没能想明白,你的死,只不过是太上皇警告羽翼渐丰的陛下之手段罢了……”
裴寂依稀记得,在晋阳宫的偏殿里,他与刘文静大醉酩酊之后,刘文静说出的那番话:“二公子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也。”
于是便没有丝毫犹豫地为陛下出谋划策,过从甚密,引来了太上皇的侧目而不自知。
可偏偏,世事轮回,天道沧桑,又有谁能想到,时隔数年,陛下登基,他的生死却又系到了当年的老友之身。
“老夫懂了,老夫懂了……”
裴寂仿佛又老了数岁,双目无神,浑然没有窥测生天的喜悦。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步蹒跚,连后背都仿佛有些佝偻。
“这老头儿,没有礼貌。”
裴寂的身影终究是消失不见了,想必来之前的惶恐不安,走之后的他,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方言咕哝了一句,摇头叹道:“也不知那三个承诺还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