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气晴好,预料中的大雪没有来。
院子里的树叶都被昨夜的大风吹得掉个精光,光秃秃的树桠直指天空,倒显得亮堂不少。
屋里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俞善最后把目光放在织机上流连一次。
只待辞别周大太太,就可以彻底离开了。
出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日里凑成一堆说说笑笑,顺便躲懒的小丫头们也不见了踪影。
俞善能感觉到,其他屋子里有人在偷偷往外看。
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仿佛一只即将离开牢笼的鸟儿,每一步都变得越来越轻盈。
俞善母女俩到正房的时候,周大太太正端坐着喝茶。
她年约四十,相貌端庄,唯有嘴角两道深深纹路,让人看着有些不好相与。
跟记忆中三年前原主第一次见到时相比,除了嘴角的纹路更深之外,周大太太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穿着稳重的檀香色万字纹缎绣衣裳,腕上缠着十八子手串,因常年礼佛,连身边都萦绕着檀香味。
跟一身雪青色衣裙,满身脂粉甜香的白翠娘比起来,更像是母女俩。
大宅院里,消息一向传得很快。
昨晚俞善才传信给白翠娘说要走,今天一早周大太太就明显是在等她们上门了。
白翠娘柳眉一挑:“大太太好兴致啊,这茶香气高爽,一闻就知道是沈家舅爷送来的上好老君眉。善姐儿,也是你好运道,临走前还能偏大太太一杯好茶。”
白翠娘向来不管大太太叫“大姐”。
她一把声音娇柔且甜,听得周大太太眉头一蹙。
再听白翠娘故意提起送来幼鹰,招来这场祸事的娘家沈二舅,周大太太简直连嘴角的纹路都深了两分:“不过是两杯茶,也值当你开口。田妈妈,给二太太和善姐儿上茶。”
俞善向来奉行多听少说,捧着杯茶只管低头轻啜——微烫的清亮茶水入口,顿时口舌生津,香留齿间。
确实是杯好茶!可惜以后是喝不到了,也不知道平溪村后山上那棵老茶树的味道是不是像记忆中那么好。
俞善这厢神游天外,那厢周大太太和白翠娘已经话锋间刀光剑影了好几遭。
没人提起昨天俞善大闹织工院厨房的事儿,仿佛这点儿小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善姐儿好歹也在家里住了几年,我待她的心,和亲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因为俞善主动提出回平溪村,不再“纠缠”自己儿子,周大太太到底对俞善和颜悦色了几分:“我没别的可送,这些盘缠给善姐儿拿着,回乡下买几亩地,也算是我的添妆。”
白翠娘起身,毫不客气的揭开桌上早已备好的那个托盘:两对明晃晃的银锭。
俞善心里只想替原主叫屈:废了一只手,又丢了一条命,还不值一架新织机。
白翠娘直接冷笑出了声:“原来周二少爷的一只眼就值四十两银子啊,好贱的价。”
大概在周大太太心里,俞善的一只手就值四十两。
可让白翠娘这么一说,她既心虚又有点莫名的愤怒:小儿子的一只眼,万金也买不回来!
眼看着“瘟神”俞善就要走了,这节骨眼上周大太太绝对不愿意节外生枝。
她忍着气,勉强陪笑解释道:“我听说善姐儿有志气,想要立个女户,晋朝律上说,这立女户需得名下有宅或有田才行。”
她朝身后一招手:“田妈妈,到老爷书房去,把平溪村那边小镜庄的地契取来,老爷要问,就说是我做主,把那小镜庄送给善姐儿当谢礼了。”
白翠娘听周大太太提起这小镜庄,心里却颇有些异样的滋味。
当初周老爷就是去小镜庄小住,在平溪村偶遇到了守寡的她,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她才嫁入周家做了平妻。
周大太太显然也知道当初的内情。
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那庄子堵心,此时提出将小镜庄赠与俞善,打的就是把堵心的玩意儿一起打包扫地出门,眼不见心净的主意。
不管怎么说,交锋的两人达成一致,都满意的低头品茶,不再言语。
只有回过神来的俞善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天降横财?昨晚还穷得叮当响,今天就变得有田又有钱?
地契不一会儿就取来了,周老爷给的也痛快。
咳,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
一座小镜庄不过二十亩田,一座池塘,外加半片荒坡,对于周家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一二百两买个清静,了结家中这几个月来的纷争,他是再愿意不过的。
白翠娘带着俞善前脚一走,周大太太就砸了手中的茶盏:“粗鄙商户,改不了的满身铜臭,居然好意思挟恩求报。”
田妈妈连忙劝道:“哎哟,我的太太,小声点。叫人听到了,再到老爷那里嚼舌不好。”
周大太太脸色一变,更加难看起来。
她出身官宦人家,向来清高,骨子里就对周家这种经商出身,想尽办法晋身士族的豪富之家充满鄙视,也从不屑于在周老爷面前掩饰这一点。
当初她身为五品京官家的嫡女,下嫁到这商户人家,真真是无奈之举。
不过万幸,有了周家源源不断的钱财供济,她娘家也越发兴旺,没几年就接连升上四品。
谁曾想,在她面前一向恭顺有余,亲热不足的周老爷,居然在三年前拿了她一个错处,以此为契机,不依不饶的娶了这姓白的狐狸精进门,还硬是给了所谓平妻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