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说,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人,固执得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里这碗汤。
“他们大概以为保留前世的记忆,可令他们在转世后凭着记忆去寻找他们无法割舍的过去。”他说,“但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数在投胎后不久就死去了,因为婴儿的脑子承受不了那么复杂的情感和记忆。”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我问他。
“活下来的,则会因为婴儿成长中所得到的新记忆,而将先天带来的那些逐渐替代掉,但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便会将他们的思想分成两个乃至许多个独立个体,让他们迷茫并因此而痛苦,终其一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
“没有例外么?”
“少之又少。”
“……那,为什么不把这实情告诉他们?”
他笑笑,顺手将刚被拒绝的一碗汤撒入桥底:“告诉又能如何,有句话叫不撞南墙心不死,对于那些人来说,剥夺记忆远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况且都心存侥幸,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既然这样,为什么阎王爷却要助我带着记忆转世?”
听我这么问,孟婆再度笑了笑:“因为首先,你这不叫转世,他只是把你某一段记忆从你魂魄里剥离出去,然后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进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为他那是在助你么?呵,别天真了,梵天珠,他只是在借此惩罚你前世仗着自己非同凡体,于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种种逾矩行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觉得不公平是么。”
“是的。”
“公平就在于轮回中的因果报应。”
“……那么,若我在这场游戏中赢了他呢?”
“你认为你能赢过神么?”
我语塞。
“前世的你尚且赢不了,何况是现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后他淡淡道。
距离生日还剩15天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载静身边。
同他重逢的第三个生日,与圣诞节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个多月已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迎新气氛,我抱着一扎可乐用围巾把自己包得像颗圣诞树,带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行李推开他店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为出现了什么奇迹。
但很快便意识到,他不过是辨识错误而已,因为他看着我的目光由惊喜到怅然,之间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明显得只能迫使我抬起头朝他开心地笑了笑,随后提起可乐用力对他晃晃:“喂,静,好久不见。”
变成巴黎蓝后,我做了很多以前不会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对载静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静默的时候直截了当同他搭讪,譬如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闯到他的住处,然后厚着脸面要他把自己收留下来。
都说,人戴了面具后会拥有比平时更多的勇气,而冥给我的这张脸,无疑就是我的面具。
有了它之后似乎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过去一百多年来为了适应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最近这三年来我对载静的纠缠。有时未免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一些举动,怎么可能会跟他说那样一些话……甚至会因此令他反感,尤其当我对他说我跟踪了他的时候,很明显,我能从他稍纵即逝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
但无所谓。
仅仅只剩下不到15天的时间,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随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样?我喜欢这种肆无忌惮靠近他的感觉,就像他以前曾形容过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像一条狗,只要见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明明怕他,偏偏就是这样喜欢粘着他。然后看他眼中的平静因我的随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惊而谨慎,因谨慎而尴尬……
那是在我活着时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另外一面。可惜,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他如我所愿将我收留在了他的画廊里,但他自己却离开了,重新回到了以往游荡在外的生活,错开与我遇到的时间朝出夜归。于是十多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对于我的出现,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爱上他,他以为我没看出这一点。
也罢,换了一张脸就是换了一个人,无论里头的灵魂到底是谁,这都不重要,给出再多暗示他也不会明白过来,即便我不顾游戏规则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朱珠,他也只会认为,我在同他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是谁,自然他也就因此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譬如我的出现,譬如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对他的纠缠……直至到了往后,在他再也见不到我了的往后,当他想起我同他这样一段遭遇时,至多只会淡淡一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某个痴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搅了一阵。
然后,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复平静。
继续在塞纳河边画着他的巴黎蓝,继续卖着那些没有标价的画,继续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想着那个早应该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转世投胎了的我……然后很快的,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请自来的过客般的‘巴黎蓝’。
当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觉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样。
我竟然在嫉羡着我自己,并且在怨恨着我自己在载静心目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