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狐狸第二天就离开了景德镇,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很久,想起他当着喜儿的面把手迅速从我掌心抽离的样子,觉得很害怕。
我完全没办法让他感觉到我是宝珠,尽管他救了我,还两次来为我治疗,那也仅仅因为现在的我是燕玄顺的独生女,而他则是应了小孙皇后的旨意,来请燕玄顺亲自拉坯,为她尝试制作一种失传了很久的瓷器。
那是一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传说的钧窑变花瓷。
燕玄家是北方南渡。
原本是禹州钧窑瓷的传人,但靖康之变时钧窑没落了很久,到明初时更为衰退,多种曾经让人叹为观止的手艺也随之失传,所以迁到南方后,燕玄家彻底放弃了这种瓷器的制作,改制更符合当今流行审美的瓷器。
但虽然放弃了钧窑瓷的制作,对于老祖宗曾经的辉煌,燕玄顺还是无法从心底里抛却的,因此将自家山庄定名为万彩山庄,就是取自世人对钧窑特点的赞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怎样一种‘万彩’法呢?
曾见过摆在山庄迎客厅的一件钧窑瓷,确实是很特别,它有一种天然而成的水墨效果晕染,而且颜色复杂多变,层层叠加,变幻莫测,因而虽艳却绝不俗,非常美丽。但听周围人提起时,却感觉它的美似乎远不及当年失传那些变花瓷的万分之一。
所谓‘窑变无双’,记得听庄里老管家跟人闲扯时说起过,那种极美的变花效果,需要在非常巧妙的高温下渲染而成,但如今的人已经掌握不了当年那种复杂的火候,对于失传的那些技艺更是如此,所以厅堂里那件钧窑瓷美则美,跟当年流失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就让我一直都挺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美法,能担当得起‘无双’之称。
而既然那么美,当初又为什么会失传,没有跟现有的这些一起保留下来。
可惜,尽管是皇后娘娘亲自命人来求瓷,尽管那个人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燕玄顺考虑了好些天后,仍是婉言拒绝了狐狸的请求,没有答应去制作那种瓷器。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但隐隐能感觉到,小孙皇后让人来求瓷的这个做法,宣德皇帝并不知情,所以狐狸在景德镇行事非常低调,并且在得到燕玄顺的回绝后,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狐狸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景德镇,如果不再回来,那么等我养好了伤,我又改怎么样才能突破皇宫这道阻隔,去找到他。
这问题以及即将面对春燕回煞的压力,让我一度整夜失眠。
听说春燕被葬在距离万彩山庄三四里远,一座荒山内的乱坟岗里了。
之所以这么葬,是因为头七那晚春燕的魂没有回家,她屋里撒的草木灰上干干净净,这让春燕的丈夫见了非常害怕。于是忙去请教了上次那个为她清理尸身的婆子,婆子教了他一个方法,说,那会儿清理她尸身时就看出来了,这女人死得不肯瞑目,所以头七未必肯回家用过贡品后离开。既然这样,就只有靠别的方法强迫她离开了,所以让她丈夫拿着线香到她投湖的地方,一边叫她名字,一边一路将带着她棺材到了乱坟岗,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安葬春燕,因为春燕是死在水里,所以得用土去压压她的水阴之气。
而乱坟岗在那儿有将近两百年久,按婆子的说法,里头必然存有上了年头的老鬼在那儿镇着,春燕虽是死得惨,但到底不能跟那些老鬼比,所以可借那些东西之手将她压着,以免头七夜万一没能把她请走,好歹也没法回来兴风作浪。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能令得狐狸出手,想来婆子的方法应该没太多用处。
所以虽然每晚有喜儿陪睡在边上,我仍是战战兢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也没办法随意使出梵天珠的能耐。
这可真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睡不好,搞得连伤势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
那样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七天后,出乎意料,春燕始终都没如狐狸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狐狸估算错了,还是他留在那只兔子身上的妖气让鬼魂有所忌惮,因此不敢出现在这间房里。所以到了第八天晚上,过度疲劳再加上微微的松懈,令我没再像以往那样胡思乱想到辗转难免,而是一吃过晚饭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好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无知无觉中一直酣睡到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头。
当我在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里醒转过来时,隐隐听见窗外那些丫鬟婆子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什么,很惊慌的样子。
遂醒了醒神坐起身,正想到窗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没等站起,就见喜儿撩开门帘慌里慌张走了进来。似乎是想将窗关严实,一眼瞥见我坐在床沿上,她被吓得一跳:“姑娘!吓死喜儿了!怎的起来了一声不响也不叫喜儿进来伺候?”
“她们在外面吵什么?”我问。
“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怪吓人的。”她苍白着脸朝我摆摆手。
这么说岂不是叫我更加在意,因此不由分说,我拄起拐杖一摇一晃就朝窗口走了过去,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刚探出头,却被撞进眼前那一幕给惊得一下子朝后缩了回去。
窗外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鸟尸。
不是没见过死鸟,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那种密集又充满了冰冷死气的感觉,瞬间就让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