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一怔,正待说话,那边宝琴已然道:“旁的不提,现今正是流言纷杂的时候,偏他能开口求亲,且也不似那等轻狂的,一言就要说定,只微露意思。这不论是考量父母之命,或是顾及趁火打劫之说,皆是有心的。”
这一番在情在理,薛蝌却听得心酸,不由道:“实是委屈了妹妹。往日里,你何须思量这些个东西,自然欢欢喜喜的……”宝琴心里一颤,眼中一酸,忙偏过头去,低低道:“原是我也渐大了,难道还能一辈子倚着哥哥不成?纵然哥哥愿意,母亲愿意,我自个儿也过不去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而后又抬头道:“现今,我虽是女孩儿,却也明白不是害臊的时候——为着我的婚事,家里已是闹了个人仰马翻,脸面全无。那梅家又绝不愿意善罢甘休的,一时再要折腾,却不知如何了结。若现今能与我重订一门合宜的人家,全了这事儿,岂不更好?”
薛蝌见她说得入情入理,十分明白,倒真有几分弃梅家如敝履,心里也是一松,忙道:“妹妹的心思,我已事明白。放心,我必细细考量,绝不能再让妹妹受一丝委屈。”
得了这一句,宝琴方自微微松了口气,又觉说及婚事,脸颊微微泛起羞色,便又与薛蝌说了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就自回转屋中。那薛蝌固然是去了一桩心事,忙去寻薛姨妈细说柳家之事。
宝琴一时回去。
小螺正候在门口,外头风吹得两家发红,见她回来,忙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又去搀扶宝琴:“好姑娘,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提灯去寻了——这更深露重的,仔细着了风寒。”
“偏你仔细,我好好儿的这大江南北都走过的,这一处小院子竟还不能了?”宝琴素日待她也厚,见她这么个模样,便有几分不忍:“这院中树多,倒不比这门口,正是过堂风呢。你没得立在这里,才是要仔细着了风寒。”
两头说着,主仆两人皆往里头走。
小螺一面与宝琴去了外头薄绸披风,又与她倒了一盏俨俨热热的茶,又要吩咐端些羹汤点心:“我是个什么,倒说起这些来,姑娘才要仔细。前头还说自己头疼,今儿偏要独个儿到院子里吹风。大爷知道了,又要怪我们。”
“不过出去略走一走,散散心罢了,没得倒惹来你这一番啰嗦。也罢,后头我必不独个儿出去,可使得?”宝琴一笑,端过茶吃了两口,顿觉浑身微微发烫,便令取来热汤巾帕。
小螺又端了一盏红枣银耳羹过来。
宝琴便道:“已是晚了,偏你又闹出新文来。”
“原是宝姑娘吩咐的,说是姑娘晚上饭不曾好吃,令我并厨房都备着。”小螺说了这一句,将那红枣银耳羹搁下,后头跟着的小丫鬟也将另外的枣泥山药糕等两色咸甜点心用托盘端来。
“果是大姐姐的心思,最是细致不过。”宝琴看都是自己素日所喜,又极好克化,不觉感叹一声,到底用了大半,方令人端出去,自己立于书架翻看,欲寻一侧书卷翻看。不想,指尖一册册点来,她皆无兴致,正待回首将头前李太白的诗集寻来,指尖微动,落在一册《兰雪集》上。
停了半晌,她忽而一叹,连着翻看的心思也无,自倚在窗下,瞧着案上一盏黄灯明暗不定,伸手一推,果见着一弯细月,几点残星。
“山之高,月出小……”宝琴低低吟了这一句,诗文如水在心中流过,却有几分痴痴怔怔,好半日过去,她才泪光微微,粉颈微仰,自言自语道:“玉娘虽无缘沈郎,却是两心相同,到底还有千里相思共明月之意,便焦心日日,竟也罢了。我、我却再也不如的!”
口里这般说着,她心里微微一颤,不觉想起旧日自己于闺中思量那梅家的种种,也曾为此羞惭,也曾为此期盼,也曾为此忧心,也曾为此着恼,凡此种种,原说是一点愁思与明月,到底是姻缘早定。不成想,这些个女儿心事,竟都化为昨日黄花,匆匆而去。
想到此处,宝琴不觉又轻叹一声。
恰此时,身后去传来一声:“这好好儿的,妹妹叹什么呢?”却是宝钗来了,她粉面微红,笑语盈盈,披着一件蜜合色素面薄绸披风,正款款立在一侧。灯火下,她插戴的一支赤金牡丹戏蝶簪子,幽光微微。
“姐姐来了。”宝琴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让,又嗔小螺不曾言语,唤她倒茶来。宝钗摆了摆手,道:“不过我一时想起,过来瞧瞧你罢了。”说着,她拉着宝琴一道坐下,待得茶汤端上,便令一干丫鬟退下,姐妹两个说说话儿。
自然,依着宝钗涵养,自然不会明着提一个梅字,不过说些闲话,暗暗细看宝琴心境。不想宝琴今番实是在哥哥薛蝌那儿经历了一番,于此十分敏锐。不过说了小半晌话,她便忽而道:“姐姐还是满心担忧我罢。”
“不过姐妹闲话两句罢了。”宝钗听得这一句,却是心中微动:“只你忽而这般说,可是有什么缘故?”宝琴沉默片刻,又觉家中除却哥哥薛蝌,唯有这堂姐最是细密周全,还可说两句知心话儿,便将头前种种说了一番。
宝钗先前过来,不过是往厨房里吩咐了,听得说宝琴夜里用了羹汤点心,与往日略有不同,只说她心有所动,便来看看,却万不曾想到忽而听到这般事,不觉微微皱眉: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宝琴竟还是早早许婚方好。然则这也太急了,若是许的人家有甚不好,后头计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