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隐隐听见殿外远处的长廊上传来一阵密集却有节奏的脚步声。
是女皇陛下的圣驾!
心中几乎确定无疑,甚至隐隐还能听见,那位女皇陛下熟悉的苍老嗓音。
庄重中带着一丝沙哑。
乐胥蓦喜。
虽然这数年里,他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是乐胥早已牢牢记住了此声。
因为他的耳朵能分辨每一个音节,记住大多数的声音,简单的旋律,乐胥听一遍就能记下,弹奏出来。
记得那位老乐师曾经叹息,这是老天爷手把手的喂饭吃,这叫做上品音感,对于乐师而言,可遇不可求。
乐胥还听闻太宗朝时,曾有宫廷女乐师凭借这类天赋,在长安的大明宫内,仅仅听了一遍异邦的曲乐,便当着无数前来朝拜的外宾使节之面,用一把旧琵琶纹丝不差的复弹了曲子。
顿时引得太宗文皇帝龙颜大悦,外邦使节们无不惊诧满脸,跪伏歌颂,心服口服……为当年的大乾赢得了天朝上国、礼仪大邦的尊名。
只可惜,大乾刚立国时,那种各行各业万物勃发的景象已不再有,天朝上邦、盛世礼乐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于梦境之中了。
眼下的长安洛阳,一切的激情,仿佛都已随着帝国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放缓,王公贵族、两京百姓们开始安足于眼前的日子,不管闲事,很多事情都已习以为常。
哪怕是这刚刚“立国”不久的大周朝,丝毫没有浮现当年大乾初立时的景象……
乐胥只是个小小乐师,不怎么理解改朝换代的事情,但是却能感受到,这位女皇陛下确实不怎么重视礼乐了。
或者说,她只独听小部分人的了,更别提,还有那些古古怪怪的望气士抢走部分宠幸与注意力,哪里轮的到乐胥这种小人物出头,哪怕琴音冠绝上阳宫又如何。
乐胥自嘲兴叹。
老乐师说过他这个天赋好,但也不好,福祸相倚。
还说,古时候大多数的乐师都是瞎子,因为这样屏蔽一感,便能提升剩下四感,追求极致。
可是现在的乐师,特别是在这座宫廷内的乐师,不仅应该是个瞎子,还应该是个聋子才好,如果不是需要辨音听曲的话……
乐胥很不理解老乐师的感慨,聋了还怎么当琴师?反而对上品音感引以为豪,唯一可惜的是,无人赏识。
而眼下,似乎机会来了。
周围一起奏乐的同伴们,比乐胥稍晚察觉到殿外的动静。
乐胥与同伴们默契的对视了一眼,眼底喜亮,纷纷拿出了最好状态。
甘露殿内,丝竹管弦之音蓦然一扬,婉转悦耳,其中,更有琴音一枝独秀。
殿外的脚步声临近,一众宫人侍从拱卫着两道身影走入殿中。
乐胥低头弹琴,丝毫不敢抬头。
只有余光隐隐瞧见女皇陛下与另一位贵人曳地的衣摆与靴子。
对于跟随而来的这一位贵人,女皇陛下出奇的照顾体贴。
“国老身体,近来可好?寡人听闻,国老在凤阁埋首国事,日夜操劳,用坏了八副算筹。”
这是女皇陛下的声音,语速较为缓慢,却给人一种十分有分量之感:
“国老还是多歇息些为妙,这类繁琐小事,可以交给下面人做。”
“禀陛下,臣近日殊不欲食,乃阅公章,日阅千卷,少益耆食,和于身也。”
这是一道陌生的老者嗓音,语速沉稳,能被陛下称呼国老?满朝上下,也只有那位狄夫子一人无疑了。
夫子乃儒门大拿,才高绝伦,应当精通礼乐,能欣赏他的琴音吧……乐胥振奋抚琴。
大殿内,琴声愈发婉转了,一会儿低转伤悲,一会儿慷慨激昂。
悠扬的琴声中,女皇陛下的叹息声再度响起:
“审阅公务国事,才能有一点食欲吗……国老真乃大周玉柱,社稷栋梁耶。”
“老臣不敢。”夫子的声音不卑不亢。
那道属于女皇陛下的嗓音,忽转话锋:
“昨日,有一群大臣联名上奏,说国不可一日无皇嗣,请求寡人立魏王为皇嗣,国老觉得魏王如何?”
殿内立马响起了这位夫子毫不动摇的坚定声音:
“禀陛下,老臣观天下人,依旧还思念太宗恩德,若立皇嗣,非太宗子孙,陛下与高宗亲骨肉不可。”
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殿边缘幕帘后弹琴的乐胥,听见了前方传来手指轻敲某件玉制品的声响。
嘚嘚嘚……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响起。
那位女皇陛下似有不虞,没再开口,像在欣赏礼乐。
过了好一会儿,敲指声停了下来,她转问:
“昨日有宫女出宫采办,听闻一些坊间的风闻,讲给了寡人听,听说有一个叫欧阳良翰的七品小官,辞拒了升迁侍御史的天官敕书,这件事,国老可有耳闻?”
“老臣知也,敕书曾经过政事堂。”
“哦,寡人也认识这个小家伙,他是寡人钦点的探花郎,挺拔英俊,不过性子好像挺鲠直……
“呵,现又辞官,这件事,国老准备如何处置?”
“臣不会管,不会处置。”
“哦?”
女皇陛下发出饶有兴趣的嗓音,似乎还轻笑了下:
“那国老也是觉得,他并非人才?只是沽名养望?
“好吧,那正好,今日在这儿,国老给寡人推荐一位人才吧,国老年岁已大,政事须人分忧,可推荐一位社稷之才,能委以重任。”
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