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抄完,顾云羡提笔蘸墨,忽然在砚台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惊得手下一松,紫毫落在案上,墨渍四溅。

她忙不迭转身跪下:“臣妾参见陛下。适才一心抄经,未曾留意到陛下驾临,还请陛下恕罪。”

他没有让她起来,只是看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字的宣纸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是。”顾云羡道,“从昨夜到方才,一共抄了这么多。”

他微愣:“这么多不过是你从昨夜到现在抄的?”

顾云羡顿了顿:“是。”

“以前的呢?”

“都、都收在那个箱子里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口箱子真够大的。

顺手抽过一张宣纸,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字写得好他一贯知道,母后礼佛至诚,却总嫌经书上的字不够好看,便时常命她重抄一遍供自己诵读之用。这是她做惯了的事情,速度快是自然,可这字……

他看着其中几处,明显的笔力不继,大失她以往的水准。

是抄写的时候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所以心中伤悲、难以下笔么?

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他淡淡道:“起来吧。”

顾云羡慢慢起身,低着头拘谨地立在那里。

他看着她的样子,唇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她低着头:“怎会?只是臣妾当日在颐湘殿西殿已经说过,臣妾犯下大错,无颜再见君上。”

他挑眉:“噢?你且说说,你犯了什么大错?”

“陛下……”她有些无措。

他但笑不语。

她终是无奈开口:“臣妾废后之身,余生只求服侍太后终老,再不敢有所奢求。陛下……陛下何苦还要为难臣妾?”

他闻言沉默一瞬:“余生但求服侍太后终老?再无所求?”

“是……”她细声细气道。

笑了笑,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顾云羡忍不住长舒口气。

如今的她早已经什么都看开了,唯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便是和他相处。

每次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就控制不住心底的战栗。她无法忘记那个在上林苑含笑替她簪花的少年,无法忘记那个在新婚之夜托起她下巴的新郎,更无法忘记那个一脸冷漠将她废弃的君王,那个到她死都不肯来见她一面的男人。

他是她的劫,而这一次她只想远远地避开他。

她没料到当天晚上太后居然派人叫她到长信殿回话。

太后身边的尚宫柳色找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可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柳尚宫含笑道:“是陛下说的。陛下把这半个多月娘子做的事情都告诉太后了。太后听了很是震惊,于是遣奴婢来请娘子过去。”

她茫然起身,茫然地跟在柳尚宫后面,茫然地穿过半个长乐宫,进入长信殿东殿。

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她嗅出里面有自己亲自煎熬的药材的气息,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皇帝坐在塌沿,正亲手伺候太后服药。顾云羡跪下参拜行礼,两人却仿佛都没看到一般,睬也不睬她。

待到一碗药用完,皇帝将玉碗交给一旁的宫人,这才看向顾云羡,一挑眉:“云娘过来了?”

他叫她什么?

自从她被废之后,他便再也没这么唤过她,如今突然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圣安。”她再次道。

他没理她,转头看向太后:“母后,您和云娘恐怕还有体己话要说,儿子就先退下了。”

太后点点头,皇帝朝殿外走去,经过她身旁时她忙把头埋得死死的,却依旧能感到他停在自己身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过来一些。”太后淡淡道。

她略一迟疑,膝行而前,在床榻边跪好。

太后瞅着她的膝盖半晌:“方才皇帝跟哀家说了你的事,哀家还当他在哄我开心。哀家以为,从前那个孝顺懂事的云娘早就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这个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就这么一句话,她立刻觉得眼眶发热,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可方才皇帝告诉我,说你不仅前些日子护住了邢柔华腹中的孩子,最近更是一直在我的长乐宫服侍汤药,不仅把宫娥和太医的活都做了,晚上还要抄经,实在是纯孝过人。”

她愕然。陛下居然这么跟太后形容她?他应当知道太后对自己的疼爱,如果让她重新对自己起了呵护之心,那他的贞婕妤便再次陷入险境了!

他不是早就厌弃她了吗?为何会这样做?

“这些话如果是旁人说的,哀家定然不信,偏偏是皇帝。”太后凝视着她,“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就肯定是这样了。”

是的,皇帝宠爱贞婕妤、不喜欢她,阖宫无人不知。论情论理,皇帝都没有为她说谎的理由。

太后忽然朝柳色使了个眼色,柳色会意地将殿内宫娥都遣出去。待到四下无人,太后拉住她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抿唇,没有开口。

“一个人如果性情大变,总是有原因的,哀家想知道你的原因。”

沉吟片刻,她道:“阿云半月前曾做了一个梦。”

她蹙眉。

“梦里我不知怎的竟独自躺在屋内等死,无人陪伴,十分凄凉悲惨。”她一壁说一壁露出惊悸的神情,仿佛还身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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